南华真经
经名:南华真经。原名《庄子》。
相传战国时宋人庄周撰,实为道家庄周学派著作总集。唐代尊为道教四子真经之一。原本五十二篇,现毒晋人部象注本三十三篇。分作五卷。底本出处:《正统道藏》洞神部本文类。参校本:《四部丛刊》影印明世德堂刊本(简称世德本)。
庄 子
庄子,宋人也,名周,字休。生睢阳蒙县。尝为蒙漆园吏。学无所不窥,要本归于老子之言,故其著书十余万言,大抵率寓言也。.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,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。楚威王闻周贤,使使厚币迎之,许以为相。周笑谓使者:千金,重利;卿相,尊位也。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?养食之数岁,衣以文绣,以入太庙。当是之时,欲为孤豚,其可得乎?子亟去,无污我。我宁游戏污演之中自快,无为有国者所羁,终身不仕,以快吾志焉。唐封南华真人,书为《南华真经》。
内篇逍遥游第一
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。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;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;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是鸟也,海运则将徙于南冥。南冥者,天池也。齐谐者,志怪者也。谐之言曰:鹏之徙于南冥也,水击三千里,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,去以六月息者也。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天之苍苍,其正色邪?其远而无所至极邪?其视下也,亦若是则已矣。且夫水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舟也无力。覆杯水于助堂之上,则芥为之舟;置杯焉则胶,水浅而舟大也。风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翼也无力。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,而后乃今培风,背负青天而莫之夭关者,而后乃今将图南。蜩与鸾鸠笑之曰:我决起而飞,枪榆枋,时则不至,而控于地而已矣;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?适莽苍者,三准而反,腹犹果然;适百里者,宿春粮;适千里者,三月聚粮。
之二虫又何知?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,媳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灵者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;上古有大桩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。而彭祖乃今以久持闻,众人匹之,不亦悲乎。汤之问棘也是已:穷发之北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有鱼焉,其广数千里,未有知其脩者,其名为 鲲。有鸟焉,其名为鹏,背若太山,翼若垂天之云;搏扶摇、羊角而上者九万里,绝云气,负青天,然后图南,且适南淇也。斥鸦笑之曰:彼且奚适也?我腾跃而上,不过数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问,此亦飞之至也。
而彼且奚适?也此小大之辩也。故夫知效一官、行比一乡、德合一君、而征一国者,其自视也亦若此矣。而宋荣子犹然笑之。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内外之分,辩乎荣辱之境,斯已矣。彼其于世,未数数然也。虽然,犹有未树也。夫列子御风而行,泠然善也,旬有五.日而后反。彼于致福者,未数数然也。此虽免乎行,有所待者也。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气之辩,以游无穷者,彼且恶乎待哉?故曰: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圣人无名。尧让天下于许由,曰:日月出矣,而娇火不息;其于光也,不亦难乎?时雨降矣,而犹浸灌;其于泽也,不亦劳乎?夫子立而天下治,而我犹尸之;吾自视缺然,请致天下。许由曰:子治天下,天下既已治也;而我犹代子,吾将为名乎?名者,实之宾也;吾将为宾乎?鹤鹧巢于深林,不过一枝;偃鼠饮河,不过满腹。归休乎君,予无所用天下为。庖人虽不治庖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。
肩吾问于连叔曰:吾闻言于接舆,大而无当,往而不反。吾惊怖其言。犹河汉而无极也;大有迳庭,不近人情焉。连叔曰:其言谓何哉?曰: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。肌肤若冰雪,绰#1约若处子,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,乘云气,御飞龙,而游乎四海之外;其神凝,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。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连叔曰:然。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,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。岂唯形骸有聋盲哉?夫知亦有之。是其言也犹时女也。之人也,之德也,将旁碑万物以为一,世薪乎乱,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。之人也,物莫之伤: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,土山焦而不热。是其尘垢枇糠将犹陶铸尧、舜者也,孰肯以物为事?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,越人断发文身,无所用之。尧治天下之民,平海内之政,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,汾水之阳,官然丧其天下焉。惠子谓庄子曰:魏王贻我大瓠之种,我树之成,而实五石。以盛水浆,其坚不能自举也。剖之以为瓢,则瓠落无所容。非不暘然大也,吾为其无用而拾之。
庄子曰:夫子固拙于用大矣。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,世世以拼僻统为事。客闻之,请买其方百金。聚族而谋曰:我世世为拼僻统,不过数金,今一朝而斋技百金,请与之。客得之,以说昊王。越有难,昊王使之将,冬与越人水战,大败越人,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龟手一也,或以封,或不免于拼僻统,则所用之异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虑以为大樽,而浮乎江湖,而忧其瓠落无所容?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。惠子谓庄子曰:吾有大树,人谓之楼。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,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,立之涂,匠者不顾。今子之言大而无用,众所同去也。庄子曰:子独不见狸狂乎?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;束西跳梁,不避高下;中于机辟,死于罔罟。今夫厘牛,其大若垂天之云。此能为大矣,而不能执鼠。今子有大树,患其无用,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,广漠之野,彷徨乎无为其侧,逍遥乎寝卧其下。不夫#2斤斧,物无害者,无所可用。安所困苦哉。
#1绰:世德本作『潭』。
#2夫:世德本作『夭』。
内篇齐物论第二
南郭子蓦隐几而坐,仰天而嘘,嗜焉似丧其耦。颜成子游立侍乎前,曰:何居乎?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今之隐几者,非昔之隐几者也。子綦曰:偃,不亦善乎;而问之也?今者吾丧我,汝知之乎?汝闻人籁,而未闻地籁,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。夫子游曰:敢问其方。 子綦曰:夫大块噫气,其名为风,是唯无作,作则万窍怒暘,而独不闻之参参乎?山林之畏佳。大木百围之窍穴,似鼻,似口,似耳,似析,似圈,似臼,似佳者,似污者。激者, 謞者,叱者,吸者,叫者,譹者,宎者,咬者,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。冷风则小和,飘风则大和。厉风济则众窍为虚。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?子游曰:地籁则众窍是已,人籁则比竹是已,敢问天籁。 子綦曰:夫吹万不同,而使其自己也,咸其自取,怒者其谁邪?大知闲闲,小知间间;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其寐也魂交,其觉也形开;与接为构,日以心斗,缦者,窖者,密者,小恐惴惴,大恐缦缦。其发若机括,其司是非之谓也;其留如诅盟,其守胜之谓也。其杀如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;其溺之所为之,不可使复之也;其厌也如缄,以言其老洫也;近死之心,莫使复阳也。喜怒哀乐,虑叹变愁,姚佚启态。乐出虚,蒸成菌。
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。已乎,已乎。日一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。非彼无我,非我无所取。是亦近矣,而不知其所为使。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朕,可行己信,而不见其形,有情而无形。百骸、九窍、六脏,赅而存焉,吾谁与为亲?汝皆悦之乎?其有私焉?如是皆有为臣妾乎?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?其递相为君臣乎?其有真君存焉?如求得其情与不得,无益损乎其真。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尽。与物相刃相靡,非行尽如驰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。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,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,可不哀邪。人谓之不死,奚益。其形化,其心与之然,可不谓大哀乎?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?其我独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夫随其成心而师之,谁独且无师乎?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与有焉。
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。是以无有为有。无有为有,虽有神禹且不能知,吾独且奈何哉。夫言非吹也。言者有言,其所言者持未定也。果有言邪?其未尝有言邪?其以为异于 音?亦有辩乎?其无辩乎?道恶乎隐而有真伪?言恶乎隐而有是非?道恶乎往而不存?言恶乎存而不可?道隐于小成,言隐于荣华。故有儒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则莫若以明。物无非彼,物无非是。自彼则不见,自知则知之。故曰:彼出于是,是亦因彼。彼是,方生之说也。虽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;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,亦因是也。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。果且有彼是乎哉?果且无彼是乎哉?彼是莫得其偶,谓之道枢。枢始得其环中,以应无穷。是亦一无穷,非亦一无穷也。故曰:莫若以明。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;以马喻马之非马,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。
天地一指也,万物一马也。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。道行之而成,物谓之而然。恶乎然?然于然?恶乎不然?不然于不然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;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故为是举蓬与楹、厉与西施、恢愧橘怪,道通为一。其分也,成也;其成也,毁也。凡物无成与毁,复通为一。唯达者知通为一,为是不用而寓诸庸。庸也者,用也;用也者,通也;通也者,得也,适得而几矣。因是已,已而不知其然,谓之道。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,谓之朝三。何谓朝三?曰:狙公赋芋曰:朝三而暮四。众狙皆怒。曰:然则朝四而暮三。众狙皆悦。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,亦因是也。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,是之谓两行。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恶□ 乎至?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,尽矣,不可以加矣。其次以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。其次以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。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。果且有成与亏乎哉.?果且无成与亏乎哉?有成与亏,故昭氏之鼓琴也。无成与亏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昭文之鼓琴也,师旷之枝策也,惠子之据梧也,三子之知几乎。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。唯其好之也,以异于彼;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。
彼非所明□ 而明之,故以坚白之昧终。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,终身无成。若是而可谓成乎?虽我亦成也。若是而不可谓成乎?物与我无成也。是故滑疑之耀,圣人之所图也。为是不用而寓诸庸,此之谓以明。今且有言于此,不知其与是类乎?其与是不类乎,类与不类,相与为类,则与彼无以异矣。虽然,请尝言之。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有有也者,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大未始有无也者。俄而有无矣,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今我则已有谓矣,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,其果无谓乎?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,而太山为小;莫寿乎殇子,而彭祖为夭。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既已为一矣,且得有言乎?既已谓之一矣,且得无言乎?一与言为二,二与一为三。自此以往,巧历不能得,而况其凡乎。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,而况自有适有乎。无适焉,因是已。夫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,为是而有有吵也。
请言其吵:有左有右,有伦有义,有分有辩,有竞有争,此之谓八德,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;六合之内,圣人论而不议。春秋经世先王之志,圣人议而不辩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辩也者,有不辩也。曰:何也?圣人怀之,众人辩之以相示也。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。夫大道不称,大辩不言,大仁不仁,大廉不赚,大勇不恢。道照而不道,言辩而不及,仁常而不成,廉清而不信,勇技而不成。五者园而几向方矣。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孰知不言之辩、不道之道?夕若有能知,此之谓天府。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来,此之谓葆光。故昔者尧问于舜曰:我欲伐宗、脍、胥放,南面而不释然,其故何也?舜曰:夫三子者,犹存乎蓬艾之问。若不释然,何哉?昔者十日并出,万物皆照,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。啮缺问乎王倪曰: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曰:吾恶乎知之。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曰:吾恶乎知之。然则物无知邪?曰:吾恶乎知之。虽然,尝试言之。
庸诅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?庸诅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?且吾尝试问乎汝:民湿寝则腰疾偏死,鳍然乎哉?木处则惴栗徇惧,猥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□ 正处?民食刍豢,麋鹿食荐,螂蛆甘带,鸦鸦耆鼠,四者孰知正味?猥编狙以为雌,麋与鹿交,鳝与鱼游。毛婶丽姬,人之所美也,鱼见之深入,乌见之高飞,麋鹿见之央骤。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自我观之,仁义之端,是非之涂,樊然骰乱,吾恶能知其辩。啮缺曰:子不知利害,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王倪曰:至人神.矣。大泽焚而不能热,河汉沍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。若然者,乘云气,骑日月,而游乎四海之外。死生无变于已,而死利害之端乎。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:吾闻诸夫子,圣人不从事于务,不就利,不违害,不喜求,不绿道,无谓有谓,有谓无谓,而游乎尘垢之外。夫子以为孟浪之言,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为奚若?长梧子曰:是黄帝之所听莹也。而丘也何足以知之。
且汝亦大早计,见卯而求时夜,见弹而求鸦炙。子尝为汝妄言之,汝以妄听之。奚旁日月,挟宇宙?为其胳合,置其滑愍,以隶相尊。众人役,役圣人愚菴,参万岁而一成纯。万物尽然,而以是相蕴。子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。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。丽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晋国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,及其至于王所,与王同匡林,食刍豢,而后悔其泣也。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薪生乎,梦饮酒者,且而哭泣;梦哭泣者,日一而田猎。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。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,而愚者自以为觉,窃窃然知之。君乎、牧乎,固哉。丘也与汝,皆梦也;予谓汝梦,亦梦也。是其言也,其名为弟诡。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,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既使我与若辩矣,若胜我,我不若胜,若果是也,我果非也邪?我胜若,若不吾胜,我果是也,而果非也邪?其或是也,其或非也邪?其俱是也,其俱非也邪?我与若不能相知也,财人固受其难间,吾谁使正之?使同乎若者正之?既与若同矣,恶能正之。使同乎我者正之?既同乎我矣,恶能正之。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?既异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。
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?既同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。然则我与若与人,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?何谓和之以天倪?曰: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;然若果然也,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。化声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,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穷年也。忘年忘义,振于无竟,故富诸无竟。罔两问 綦曰:曩子行,今子止;囊子坐,今子起。何其无特操,与?綦曰:吾有待而武,然者邪?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待蛇馆绸翼邪?恶识所以然?恶识所以不然?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胡媒也!自喻适志与。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蓬蓬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,胡蝶之梦为周与?周与胡蝶,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
内篇养生主第三
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中以有励涯随无涯,殆已;已而为知者,殆而已矣。为善无近名,为一恶无近刑。缘督以为经,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养亲,可以尽年。庖丁为文惠君解牛,手之所触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踦, 砉然向然,奏刀駖然,莫不中音,合于桑林之舞,乃中经首之会。文惠君曰:譆,善哉。技盖至此乎?庖丁释刀对曰:臣之所好者道也,进乎技矣。始臣之万牛之时,所见无非牛者。三年之后,未尝具全牛也。方今之时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,官知士而神欲行。依乎天理,批大却,导大窽,因其固然;技经肯萦之未尝,一而祝大辄乎。良庖岁更刀,割也;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数千牛;而刀刃若新发于硎。彼节者有问,而刀刃者无厚。以无厚入有问,恢恢乎其于游刃#3必有余地矣,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。虽然,每至于族,吾见其难为,休然为戒,视为止,行为迟,动刀甚微。谍然已解,如土委地。提刀而立,为之四顾,为之踌躇痛志,善刀而戴之。文惠君曰:善哉。吾闻庖丁之育,得养生焉。公文轩见右师,而惊曰:是何人也?恶乎介也?天与,其人与?曰:天也,非人也。天之生是使独也,人之貌有与也。以是加其天也,非人也。泽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饮,不薪畜乎樊中。神虽王,不善也。老聘死,秦失吊之,三号而出。弟子曰:非夫子之友邪?曰:然。然则吊焉若此,可乎?曰:然。始也吾以为其人也,而今非也。向吾入而吊焉,有老者哭之,如哭其子;少者哭之,如哭其母。彼其所以会之。必有不蕲哭而哭者。是遁天倍情,其所受,古者谓之遁天之刑。适来,夫子时也;适去,夫子顺也。安时而处顺,哀乐不能入也,古者谓是帝之之县解。指穷于为薪,火传也,不知其尽也。
#3刃:原作『 刀」,据世德本改。
内篇养生主第四
颜回见仲尼,请行曰:奚之?曰:将之卫。曰:奚为焉?曰:回闻卫君,其年壮,其行独;轻用民死,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,民其无如矣。回尝闻之夫子曰:治国去之,乱国就之,医门多疾。愿以所闻思其则。庶几其国有廖乎。仲尼曰:譆。若殆往而刑耳。夫道不欲杂,杂则多,多则扰,扰则忧,忧而不救。古之至人,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。所存于己者未定,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。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?德荡乎名,知出乎争。名也者,相轧也;知也者,争之器也。二者凶器,非所以尽行也。且德厚信征,未达人气,名闻不争,未达人心。而彊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恶有其美也,命之日苗人。苗人者,人必反苗之,若殆为人苗夫?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,恶用而求有以异?若唯无诏,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。而目将荧之,而色将平之,口将管之,容将形之,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日益多。顺始无穷,若殆以不信厚言,必死于暴人之前矣。且昔者桀杀关龙逢,纣杀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以下偃村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者也,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。是好名者也。昔者尧攻丛枝、胥敖,禹功有扈,国为虚厉,身为刑戮;其用兵不止,其求实无已。是皆求名实者也,而独不闻之乎?名实者,圣人之所不能胜也,而况若乎。虽然,若必有以也,尝以语我来。颜回曰:端而虚,勉而一,则可乎?曰:恶,恶可。
夫以阳为充孔扬,釆色不定,常人之所不违,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与其心,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,而况大德乎。将执而不化,外合而内不訾,其庸诅可乎。然则我内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内直者,与天为徒。与天为徒者,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。而独以己言薪乎而人善之,薪乎而人不善之邪?若然者,人谓之童子,是之谓与天为徒。外曲者,与人之为徒也。擎腮曲拳,人臣之礼也,人皆为之,吾敢不为邪?为人之所为者,人亦无疵焉,是之谓与人为徒。成而上比者,与古为徒,其言虽教,谪之实也;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若然者,虽直而不病,是之谓与古为徒。若是则可乎?仲尼曰:恶,恶可。大多政法而不谋,虽固亦无罪。虽然,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。犹师心者也。颜回曰:吾无以进矣,敢问其方。仲尼曰:斋,吾将语若。有而为之,其易邪?易之者,嗥天不宜。颜回曰:回之家贫,唯不饮酒不姑荤者数月矣。若此,则可以为斋乎?曰:是祭杞之斋,非心斋也。回曰:敢问心斋。仲尼曰:若一志,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,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。听止于耳,心止于符。气者也,虚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虚。虚者,心斋也。
颜回曰:回之未始得使,实自回也;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。可谓虚乎?夫子曰:尽矣。'吾语若。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,入则呜,不入则止。无门无毒,一宅而寓于不得已。则几矣。绝迩易,无行地难。为人使易以伪,为天使难以伪。闻以有翼飞者矣,未闻以无翼飞者也;闻以有知知者矣,未闻以无知知者也。瞻彼阕者,虚室生白,吉祥止止。夫且不止,是之谓坐驰,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,鬼神将来舍,而况人乎。是万物之化也,禹舜之所纽也,伏羲几莲之所行终,而况散焉者乎。叶公子高将使于齐,问于仲尼曰:王使诸梁也甚重,齐之待使者,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,而况诸侯乎?吾甚栗之。子尝语诸梁也曰: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欢成。事若不成,则必有人道之患;事若成,则必有阴阳之患。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吾食也执粗而不臧,爨无欲清之人。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,我其内热与。吾未至乎事之情,而既有阴阳之患矣;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。
是两也,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,子其有以语我来。仲尼曰:天下有大戒二:其一命也,其一义也。子之爱亲,命也,不可解于心;臣之事君,义也,无适而非君也,无所进于天地之间。是之谓大戒。是以夫事其亲者,不择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;夫事其君者,不择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;自事其心者,一及乐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。行事之情而忘其身?何暇至于悦生而恶?死夫子其行可矣。丘请复以所闻: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,远财必忠之以言,言必或传之。夫传两喜两怒之言,天下之难者也。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,两怒必多溢恶之言。凡溢之类妄,妄则其信之也莫,莫则传言者殃。故法言曰:传其常情,无传其溢言,则几乎全。且以巧斗力者,始乎阳,常卒乎阴,泰至则多奇巧;以礼饮酒者,始乎治,常卒乎乱,泰至则多奇乐。凡事亦然:始乎谅,常卒乎鄙;其作始也简,其将毕也必巨。言者,风波也。行者,实丧也。
夫风波易以动,实丧易以危。故忿设无由,巧言偏辞。兽死不择音,气息第然,于是并生心厉。克核太至,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,而不知其然也。苟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终?故法言曰:无迁令,无劝成,过度益也。迁令劝成殆事,美成在久,恶成不及改,可不慎与?且夫乘物以游心,托不得已以养中,至矣。何作为报也?莫若为致命,此其难者。颜闱将传卫灵公太子,而问于莲伯玉曰:有人于此,其德天杀。与之为无方,则危吾国;与之为有方,则危吾身。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,而不知其所以过。若然者,吾奈之何?权伯玉曰:善哉问乎。戒之慎之,正汝身哉。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。虽然,之二者有患。就不欲入,和不欲出。形就而入,且为颠为灭,为崩为蹶。心和而出,且为声为名,为妖为孽。彼且为婴儿,亦与之为婴儿,彼且为无叮畦,亦与之为无叮畦;彼且为无崖,亦与之为无崖。达之,入于无疵。汝不知夫螳娘乎?怒其臂以当车辙,不知其不胜任也,是其才之美者也。戒之,慎之。
积伐而美者以犯之,几矣。汝不知夫养虎者乎?不敢以生物与之,为其杀之之怒也;不敢以全物与之,为其央之之怒也。时其饥饱,达其怒心。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,顺也;故其杀者,逆也。夫爱马者,以筐盛矢,以娠盛溺。适有蚊虻仆绿,而村之不时,则缺衔毁首碎胸。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,可不慎邪?匠石之齐,至于曲辕,见砾社树。其大蔽牛,絮之百围,其高临山,十仞而后有枝,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。观者如市,匠伯不顾,遂行不辗。弟子厌观之,走及匠石,曰: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,未尝见材如此之美也。先生不肯视,行不辍,何邪?曰:已矣,勿言之矣。散木也,以为舟则沈,以为棺椁则速腐,以为器则速毁,以为门户则滚构,以为树则蠹。是不材之木也,无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寿。匠石归,砾社见梦曰:汝将恶乎比予哉?若将比予于文木邪?夫祖梨橘柚,果蕨之属,实熟则剥,则辱;大枝折,小枝泄。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,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,自拮击于世俗者也。物莫不若是。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,几死,乃今得之,为予大用。使子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?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而几死之散人,又恶知散木。匠石觉而诊其梦。
弟子曰:趣取无用,则为社何邪?曰:密,若无言。彼亦直寄焉,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。不为社者,且几有剪乎。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,而以义誉之,不亦远乎?南伯子景游乎商之丘,见大木焉有异,结驷千乘,隐将花其所籁。子蓦曰:此何木也哉?此必有异材夫。仰而视其细枝,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;俯而视其大根,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;咕其叶,则口烂而为伤;嗅之,则使人狂酝,三日而不已。子蓦曰: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于此其大也。嗟乎神人,以此不材。宋有刻氏者,宜揪柏桑。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代者斩之;三围四围,求高名之丽者斩之;七围八围,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。故未终其天年,而中道夭于斧斤,此材之患也。故解之以牛之白颗者与豚之亢鼻者,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。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所以为不祥也。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。支离疏者,顾隐于齐,肩高于顶,会撮指天,五管在上,两骸为胁。挫缄治懈,足以蝴口;鼓荚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上征武士,则支离攘臂于其问;上有大后,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;上与病者栗,则受三锺与十束薪。夫支离其形者,犹足以养其身,终其天年,又况支离其德者乎?孔子适楚,楚狂接舆游其门曰:凤兮凤兮。何如德之衰也。来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。天下有道,圣人成焉;天下无道,圣人生焉。方今之时,仅免刑焉。福轻乎羽,莫之知载;祸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已乎,已乎!.临人以德。殆乎殆乎,画地而趋。迷阳迷阳,无伤吾行。吾行却曲,无伤吾足。山木自寇也,膏火自煎也。桂可食,故伐之;漆可用,故割之。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无用之用也。
内篇德充符第五
鲁有兀者王驸,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。常季问于仲尼曰:王胎,兀者也,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。立不教,坐不议;虚而往,实而归。固有不言之教,无形而心成者邪?是何人也?仲尼曰:夫子,圣人也,丘也直后而未往耳。丘将以为师,而况不若丘者乎。奚假鲁国,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。常季曰:彼兀者也,而王先生,其与庸亦远矣。若然者,其用心也独若之何?仲尼曰: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与之变,虽天地覆坠,亦将不与之遗。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,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。常季曰:何谓也?仲尼曰:自其异者视之,肝胆楚越也;自其同者视之,万物皆一也。夫若然者,且不知耳目之所宜,而游心乎德之和;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,视丧其足犹遗土也。常季曰:彼为己以其知,得其心以其心。得其常心,物何为最之哉?仲尼曰: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,唯止能止众止。受命于地,唯松相独也在冬夏青青;受命于天,唯舜独也正,幸能正生,以正众生。夫保始之征,不惧之实;勇士一人,雄入于九军。将求名而能自要者,而犹若是,而况官天地,府万物,直寓六骸,象耳目,一知之所知,而心未尝死者乎。彼且择日而登假,人则从是也。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。
申徒嘉,兀者也,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。子产谓申徒嘉曰:我先出则子止,子先出则我止。其明日,又与合堂同席而坐。子产谓申徒嘉曰:我先出则子止,子先出则我止。今我将出,子可以止乎,其未邪?且子见执政而不违,子齐执政乎?申徒嘉曰:先生之门,固有执政焉如此哉?子而悦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?闻之曰:鉴明则尘垢不止,止则不明也。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乎。今子之所取大者,先生也,而犹出言若是,不亦过乎?子产曰:子既若是矣,犹与尧争善,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?申徒嘉曰: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,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,知不可素何而安之若命,唯有德者能之。游于羿之壳中,中央者,中地也,然而不中者,命也。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,我佛然而怒;而适先生之所,则废然而反。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?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,而未尝知吾兀者也。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,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,不亦过乎?
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:子无乃称。鲁有兀者叔山无趾,踵见仲尼。仲尼曰:子不谨,前既犯患若是矣。虽今来,何及矣。无趾曰: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,吾是以亡足。今吾来也,犹有尊足者存,吾是以务全之也。夫天无不覆,地无不载,吾以夫子为天地,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。孔子曰:丘则陋矣。夫子胡不入乎,请讲以所闻。无趾出。孔子曰:弟子勉之。夫无趾,兀者也,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,而况全德之人乎。无趾语 老聃曰:孔丘之于至人,其末邪?彼何宾宾以学子为?彼且薪以诙诡幻怪之名闻,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栓桔邪?老聃曰: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,以可不可为一贯者,解其栓桔,其可乎?无趾曰:天刑之,安可解。鲁哀公问于仲尼曰:卫有恶人焉,曰及驸它。丈夫与之处者,思而不能去也。妇人见之,请于父母曰:与为人妻,宁为夫子妾者,十数而未止也。未尝有闻其唱者也,常和人而已矣。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,无聚禄以望人之腹。
又以恶骇天下,和而不唱,知不出乎四域,且而雌雄合乎前,是必有异乎人者也。寡人召而观之,果以恶骇天下。与寡人处,不至以月数,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;不至乎期年.,而寡人信之。国无宰,寡人传国焉。闷然而后应。泛若而辞,寡人丑乎,卒授之国。无几何也,去寡人而行,寡人卹焉若有亡也,若无与乐是国也。是何人者也?仲尼曰:丘也尝使于楚矣,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。少焉胸若皆弃之而走。不见己焉尔,不得类焉尔。所爱其母者,非爱其形也,爱使其形者也。战而死者,其人之葬也不以 翣资;刖者之屦,无为爱之,皆无其本矣。为天子之诸御,不爪前,不穿耳;取妻者止于外,不得复使。形全犹足以为尔,而况全德之人乎。今哀驸它未言而信,无功而亲,使人授己国,唯恐其不受也,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。一及公曰:何谓才全?仲尼曰:死生存亡,穷达贫富,贤与不肖毁誉,飢渴寒暑,是事之变,命之行也;日夜相代乎前,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。故不足以滑和,不可入于灵府。
使之和豫,通而不失于兑,使日夜无郁而与物为春,是接而生时乎心者也。是之谓才全。何谓德不形?曰:平者,水停之盛也。其可以为法也,内保之而外不荡也。德者,成和之修也。德不形者,物不能离也。一及公异日以告闵子曰: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执民之纪而忧其死,吾自以为至通矣。今吾闻至人之言,恐吾无其实,轻用吾身而亡其国。吾与孔丘,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。闽跤支离无脤说卫灵公,灵公悦之;而视全人,其脰肩肩。瓮瓮太瘦说齐桓公,桓公悦之;而视全人,其脰肩肩。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,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?此谓诚忘。故圣人有所游,而知为孽,约为胶,德为接,工为商。圣人不谋,恶用知?不断,恶用胶?无丧,恶用德?不货,恶用商?四者,天斋也。天斋者,天食也。既受食于天,又恶用人。有人之形,无人之情。有人之形,故群于人;无人之情,故是非不得于身。眇乎小哉,所以属于人也。警乎大哉,独成其天。惠子谓庄子曰:人故无情乎?庄子曰:然。惠子曰:人而无情,何以谓之人?庄子曰: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恶得不谓之人?惠子曰:既谓之人,恶得无情?庄子曰:是非吾所谓情也。吾所谓无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,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惠子曰:不益生,何以有其身?庄子曰: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无以好恶内伤其身。今子外乎子之神,劳乎子之精,倚树而吟,据槁梧而暝,天选子之形,子以坚白呜。
南华真经卷之一竟
南华真经卷之二内篇宗师第六
知天之所为,知人之所为者,至矣。知天之所为者,天而生也;知人之所为者,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,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。虽然,有患。夫知有所待而后当,其所待者特未定也。庸诅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?所谓人之非天乎?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。何谓真人?古之真人不逆寡,,不雄成,不谟士。若然者,过而弗悔,当而自得也。若然者,登高不栗,入水不濡,入火不热。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。古之真人,其寝不梦,其觉无忧,其食不甘,其息深深。真人之息以踵,众人之息以喉。屈服者,其隘言若哇。其嗜欲深者,其天机浅。古之真人,不知悦生,不知恶死;其出不訢,其入不距;鯈然而往,偷然而来而已矣。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终;受而喜之,忘而复之二是之谓不以心捐道,不以人助天。是之谓真人。若然者,其心志,其容寂,其颗頫;赓然似秋,煖然似春,喜怒通四时,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。故圣人之用兵也,亡国而不失人心;利泽施乎万世,不为爱人。故乐通物,非圣人也;有亲,非仁也;天时,非贤也;利害不通,非君子也;行名失已,非士也;亡身不真,非役人也。若狐不偕、务光、伯夷、叔齐、箕子、胥余、纪他、申徒狄,是役人之役,适人之适,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。
古之真人,其状义而不朋,若不足而不承;与乎其瓤而不坚也,张乎其虚而不华也,郦邮乎其似喜乎,崔乎其不得已乎。擒乎进我色也,与乎止我德也;厉乎其似世乎。警乎其未可制也;连乎其似好闭也,悦乎忘其言也。以刑为体,以礼为翼,以知为时,以德为循。以刑为体者,掉乎其杀也;以礼为翼者,所以行于世也;以知为时者,不得已于事也;以德为循者,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,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。故其好之也一,其沸好之也一。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其一与天为徒,其不一与人为徒。天与人不相胜也,是之谓真人。死生,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人之有所不得与,皆物之情也。彼特以天为父,而身犹爱之,而况其卓乎。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已,而身犹死之,而况其真乎。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,相吻以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.江湖。与其誉尧而非桀也,不如两忘而化其道。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喜吾死也。
夫藏舟于壑,藏山于泽,谓之固矣。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藏小大有宜,犹有所迟。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迟,是怕物之大情也。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,若人之形者,万化之未始有极也,其为乐可胜计邪?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迟而皆存。善夭善老,善始善终,人犹效之,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。夫道有情有信,无为无形;可传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见;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;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;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,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,先天地生而不为久,长于上古而不为老。稀韦氏得之,以挈天地,伏牺氏得之,以袭气母;维斗得之,终古不武;日月得之,终古不息;堪坏得之,以袭崑仑;冯夷得之,以游大川;肩吾得之,以处太山;黄帝得之,以登云天;颛顼得之,以处玄宫;禺强得之,立乎北极;西王母得之,坐乎少广。莫知其始,莫知其终。彭祖得之,上及有虞,下及五伯;传说得之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束维,骑箕尾,而比于列星。南伯子葵问乎女偶曰:子之年长矣,而色若孺子,何也?曰:吾闻道矣。南伯子葵曰:道可得学耶?曰:恶。恶可。子非其人也。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,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,吾欲以教之,庶几其果为圣人乎。
不然,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,亦易矣。吾犹守而告之,参日而后能外天下;已外天下矣,吾又守之,七日而后能外物;已外物矣,吾又守之,九日而后能外生;已外生矣,而后能朝彻;朝彻,而后能见独;见独,而后有无古今;无古今,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。杀生者不死,生生者不生。其为物,无不将也,无不迎也;无不毁也;无不成也。其名为樱宁。樱宁也者,樱而后成者也。南伯子葵曰:子独恶乎闻之?曰:闻诸副墨之子,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,洛诵之孙闻之瞻明,瞻明闻之聂许,聂许闻之需役,需役闻之于枢,于枢闻之玄冥,玄冥闻之参寥,参寥闻之疑始。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:孰能以无为首,以生为脊,以死为尸,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,吾与之友矣。四人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遂相与为友。俄而子舆有病,子祀往问之。曰:伟哉。夫造物者,将以子为此拘拘也。曲凄发背,上有五管,顺隐于齐,肩高于顶,句赘指天。阴阳之气有沙,其心闲而无事,鉼踪而鉴于井。
曰:嗟乎。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。子祀曰:汝恶之乎?曰:亡,予何恶?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,予因以求时夜;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,予因以求鹊炙。浸假而化予之尸以为轮,以神为马,予因而乘之,岂更驾哉。且夫得者,时也;失者,顺也;安时而处顺,一及乐不能入也。此古之所谓县解也,而不能自解者,物有结之。且夫物不胜天久矣,吾又何恶焉?俄而子来有病,喘喘然将死,其妻子环而泣之。犁往问之,曰:叱。避。无但化。倚其户与之语曰:伟哉造化。又将奚以汝为,将奚以汝适?以汝为鼠肝乎?以汝为虫臂乎?子来曰:父母于子,束西南北,唯命之从,阴阳于人,不翅于父母;彼近吾死而我不听,我则捍矣,彼何罪焉。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今之大冶铸金,金踊跃日我且必为糢邹,大冷必以为不祥之金。今一犯人之形,而日人耳人耳,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。
今一以天地为大鑪,以造化为大冷,恶乎往而不可哉。成然寐,莲然觉。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三人相与友,曰:孰能相与于与相与,相为于无相为?孰能登天游雾,挠挑无极,相忘以生,无所终穷?二人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遂相与友。莫然有问而子桑户死,未葬。孔子闻之,使子贡往待事焉。或编曲,或鼓琴,相和而歌曰:嗟来桑户乎。嗟来桑户乎。而已反其真,而我犹为人琦。子贡趋而进曰:敢问临尸而歌,礼乎?二人相视而笑曰:是恶知礼意。子贡一反,以告孔子,曰:彼何人者邪?脩行无有,而外其形骸,临尸而歌;颜色不变,无以命之。彼何人者邪?孔子曰:彼游方之外者也;而丘,游方之内者也。外内不相及,而丘使汝往吊之,丘则陋矣。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。而游乎天地之.一气。彼以生为附赘县疣,以死为央疣溃瘫,夫若然者,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。假于异物,托于同体;忘其肝胆,遗其耳目;反覆终始,不知端倪;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,逍遥乎无为之业。
彼又恶能债债然为世俗之礼,以观众人之耳目哉。子贡曰:然则夫子何方之依?曰:丘,天之戮民也。虽然,吾与汝共之。子贡曰:敢问其方。孔子曰:鱼相造乎水,人相造乎道。相造乎水者,穿池而养给;相造乎道者,无事而生定。故日,鱼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.术。子贡日.一敢问畸人。曰:畸人者,畸于人而伴于天,故日,天之小人,人之君子;人之君子,天之小人也。颜回问仲尼曰:孟孙才,其母死,哭泣无涕。中心不慼,居丧不哀。无是三者,以善丧盖鲁国。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?回壹怪之。仲尼曰:夫孟孙氏尽之矣,进于知矣。唯简之而不得,夫已有所简矣。孟孙氏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;不知就先,不知就后;若化为物,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。且方将化,恶知不化哉?方将不化,恶知已化哉?
吾特与汝,其梦未始觉者邪。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,有旦宅而无情死。孟孙氏特觉,人哭亦哭,是自其所以乃。且也相与吾之耳矣,庸诅知吾所谓吾之乎?且汝梦为乌而厉乎天,梦为鱼而没于渊。不识今之言者,其觉者乎,其梦者乎?造适不及笑,献笑不及排,安.排而去化,乃入于寥天一。意而子见许由。许由曰:尧何以资汝?意而子曰:尧谓我,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。许由曰:而奚来为?软夫尧既已鲸汝以仁义,而劓汝以是非矣,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瞧转徒之涂乎?意而子日,虽然,吾愿游于其藩。许由曰:不然。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,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鲔截之观。意而子曰:夫无庄之失其美,据梁之失其力,黄帝之亡其知,皆在鑪锤之问耳。庸诅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鲸而补我劓,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?许由曰:噫,未可知也。我为汝言其大略。吾师乎,吾师乎,毙万物而不为义,泽及万世而不为仁,长于上古而不为老,覆载天地刻彫众形而不为巧,此所游已。颜回曰:回益矣。
仲尼曰:何谓也?曰:回忘仁义矣。曰:可矣,犹未也。他日复见,曰:回益矣。曰:何谓也?曰:回忘礼乐矣。曰:可矣,犹未也。它日复见,曰:回益矣。曰:何也?曰:回坐忘矣。仲尼蹴然曰:谓坐忘?颜回曰:堕肢体,黜聪明,离形去知,同于大通,此谓坐忘。仲尼曰:同则无好也,化则无常也,而果其贤乎。丘也请从而后也。子兴与子桑友,而淋雨十日。子与曰:子桑殆病矣。裹饭而往食之。至子桑之门,则若歌若哭,鼓琴曰:父邪?母邪?天乎?人乎?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时焉。子与入曰:子之歌时,何故若是?曰: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。父母壴欲吾贫哉?天无私覆,地无私载,天地私贫我哉?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。然而至此极者,命也夫。
南华真经卷之二内篇应帝王第七
啮缺问于王倪,四问而四不知。啮缺因跃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。蒲衣子曰:而乃今知之乎?有虞氏不及泰氏。有虞氏,其犹臧仁以要人,亦得人矣,而未始出于非人。泰氏,其外徐徐,其觉于于,一以己为马,一以己为牛;离何谓非牛徐形去知,同于大通,此谓坐忘。仲尼曰:同则无好也,化则无常也,而果其贤乎。丘也请从而后也。子舆与子桑友,而淋雨十日。子舆曰:子桑殆病矣。裹饭而往食之。至子桑之门,则若歌若哭,鼓琴曰:父邪?母邪?天乎?人乎?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。子舆入曰:子之歌诗,何故若是?曰: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。父母岂欲吾贫哉?天无私覆,地无私载,天地岂私贫我哉?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。
然而至此极者,命也夫。啮缺问于王倪,四问而四不知。啮缺因跃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。蒲衣子曰:而乃今知之乎?有虞氏不及,其觉于于,一以己为马,一以己为;其知情信,其德甚真,而未始入于人。肩吾见狂接舆。狂接舆曰:日中始何以语汝?肩吾曰: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,人孰敢不听而化诸?狂接舆曰:是欺德也,其于治天下也,犹涉海凿河而使蚤负山也。夫圣人之治也,治外乎?正而后行,碗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且乌高飞以避缯弋之害,鼹鼠深穴乎神丘之下,以避黑凿之患,而曾二虫之无知。天根游于殷阳,至寥水之上,适遭无名人而问焉,曰:请问为天下。无名人曰:去,汝鄙人也,何问之不豫也。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,厌,则又乘夫莽眇之乌,以出六极之外,而游无何有之乡,以处圹垠之野。汝又何闹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?又复问。无名人曰:汝游心于淡,合气于漠,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,而天下治矣。阳子居见老聪,曰:有人于此,向疾彊梁,物彻疏明,学道不倦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老聘曰:是于圣人也,胥易技系,劳形休心者也。且也虎豹之文来田,暖狙之便执厘之狗来藉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阳子居蹴然曰:敢问明王之治。
老聘曰:明王之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,化贷万物而民弗恃;有莫举名,使物自喜;立乎不测,而游于无有者也。郑有神巫日季咸,知人之死生存亡、祸福寿夭,期以岁月旬日,若神。郑人见之,皆弃而走。列子见之而心醉,归以告壶子,曰: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,则又有至焉者矣。壶子曰:吾与汝既其文,未既其实,而固得道与?众雄而无雄,而又奚卯焉。而以遁与世亢,必信,夫故使人得而相汝。尝试与来,以予示之。明日,列子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嘻,子之先生死矣,弗活矣,不以旬数矣,吾见怪焉,见湿灰焉。列子入,泣涕沾襟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局吾示之以地文,萌乎不震不正,是殆见吾杜德机也。尝□ 又与来。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幸矣,子之先生遇我也。有廖矣,全然有生矣,吾见其杜权矣9 列子入,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易吾示之以天壤,名实不入,而机发于踵。是殆见吾善者机也。尝又与来。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
出而谓列子曰:子之先生不齐,吾无得而相焉。试齐,且复相之。列子入,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吾辱示之以太冲莫胜。是殆见吾衡气机也。貌梧之审为渊,止水之审为渊,流水之审为渊。渊有九名,此处三焉。尝又与来。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壶子曰:追之。列子追之不及,反以报壶子曰:已灭矣,已失矣,吾弗及已。壶子曰:易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。吾与之虚而委蛇,不知其谁何,因以为弟#1靡,因以为波流,故逃也。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,三年不出。为其妻爨,食豕如食人,于事无与亲,彫豕复朴,块然独以其形立。纷而封哉,一以是终。无为名尸,无为谋府;无为事任,无为知主。体尽无穷,而游无朕;尽其所受乎天,而无见得,亦虚而已。至人之用心若镜,不将不迎,应而不藏,故能胜物而不伤。南海之帝为鯈,北海之帝为忽,中央之帝为浑沌。鯈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,浑沌待之甚善。鯈与忽谋报浑沌之德,曰: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,此独无有,尝试凿之。日凿一窍,七日而浑沌死。
南华真经卷之二外篇骈拇第八
骈拇枝指,出乎性哉,而侈于德;附赘县疣,出乎形哉,而侈于性。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,列于五脏哉,而非道德之正也。是故骈于足者,连无用之肉也;枝于手者,树无用之指也;多方骈枝于五脏之情者,淫僻于仁义之行,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。是故骈于明者,乱五色,淫文章,青黄鲔截之煌煌非乎?而离朱是已。多于聪者,乱五声,淫六律,金石丝竹黄锺大吕之声非乎?而师旷是已。枝于仁者,擢德塞性以收名声,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?而曾史是已。骈于辩者,景瓦结绳窜句,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问,而敝珪誉无用之言非乎?而杨墨是已。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,非天下之至正也。彼正正者,不失其性命之情。故合者不为骈,而枝者不为歧;长者不为有余,短者不为不足。是故亮经虽短,续之则忧;鹤陉虽长,断之则悲。故性长非所断,性短非所续,无所去忧也。意仁义其非人情乎?彼仁人#2何其多忧也?且夫骈于拇者,庾之.则泣;枝于F 手者,龄之则啼。二者或有余于数,或不足于数,其于忧一也。
今世之仁人,蒿目而忧世之患;不仁之人,央性命之情而饕贵富。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?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何其嚣嚣也?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,是削其性也,待绳约胶漆而固者,是侵其德也;屈折礼乐,吻俞仁义,以慰天下之心者,此失其常然也,天下有常然。常然者,曲者不以钩,直者不以绳,圆者不以规,方者不矩,附离不以胶漆,约束不以缠索。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,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。故古今不二,不可亏也,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缠索而游乎道德之问为哉?使天下惑也。夫小惑易方,大惑易性。何以知其然邪?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,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,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?故尝试论之,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。
小人则以身殉利,士则以身殉名,大夫则以身殉家,圣人则以身殉天下。故此数子者,事业不同,名声异号,其于伤性以身为殉,一也。臧与谷,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。问臧奚事,则挟荚读书;问谷奚事,则博塞以游。二人者,事业不同,其于亡羊均也。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,盗蹶死利于束陵之上。二人者,所死不同,其于残生伤性均也,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蹶之非乎,天下尽殉也:彼其所殉仁义也,则俗谓之君子;其所殉货财也,则俗谓之小人。其殉一也,则有君子焉,有小人焉;若其残生损性,则盗蹶亦伯夷已,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问哉。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,虽通如曾史,非吾所谓臧也;属其性于五味,虽通如俞儿,非吾所谓臧也;属其性乎五声,虽通如师旷,非吾所谓聪也;属其性乎五色,虽通如离朱,非吾所谓明也。吾所谓臧者,非仁义之谓也,臧于其德而已矣;吾所谓臧者,非所谓仁义之谓也,臧于其德而已矣,吾所谓臧者,非所谓仁义之谓也,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;吾所谓聪者,非谓其闻彼也,自闻而己矣;吾所谓明者,非谓其见彼也,自见而已矣。夫不自见而见彼,不自得而得彼者,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,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。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,虽盗蹶与伯夷,是同为淫僻也。余愧乎道德,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,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。
南华真经卷之二外篇马蹄第九
马,蹄可以践霜雪,毛可以御风寒,龄草饮水,翘足而陆,此马之真性也。虽有义台路寝,无所用之。及至伯乐,曰:我善治马。烧之,剔之,刻之,维之,连之以羁毕,编之以早栈,马之死者十二三矣。飢之,渴之,驰之,骤之,整之,齐之,前有极饰之患,而后有鞭荚之威,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。陶者曰:我善治坛,圆者中规,方者中矩。匠人曰:我善治木,曲者中钩,直者应绳。夫坛木之性,岂欲中规矩钩绳哉?然且世世称之日伯乐善治马,而陶匠善治坛木,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。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。彼民有常性,织而衣,耕而食,是谓同德;一而不党,命日天放,故至德之世,其行填填,其视颠颠。当是时也,山无蹊隧,泽无舟梁,万物群生,连属其乡,禽兽成群,草木遂长。
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,乌鹊之巢可攀援而阀。夫至德之世,同与禽兽居,族与万物并,恶乎知君子小人哉,同乎无知,其德不离;同乎无欲,是谓素朴。素朴而民性得矣。及至圣人,整趸为仁,提歧为义,而天下始疑矣,澶漫为乐,摘僻为礼,而天下始分矣。故纯朴不残,孰为牺樽?白玉不毁,孰为珪璋?道德不废,安取仁义?性情不离,安用礼乐?、五色不乱,孰为文釆?五声不乱,孰应六律?夫残朴以为器,工匠之罪也;毁道德以为仁义,圣人之过也。夫马,陆居财食草饮水,喜则交颈相靡,怒则分背相跟。马知已此矣。夫加之以衡扼,齐之以月题,而马知介倪、闽扼、惊曼、诡衔、窃辔。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,伯乐之罪也。夫赫胥氏之时,民居不知所为,行不知所之,含哺而熙,鼓腹而游,民能已此矣。及至圣人.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,县歧仁义以慰天下之心,而民乃始跟歧好知,争归于利,不可止也。此亦圣人之过也。
南华真经卷之二外篇朕筐第十
将为肚筐、探囊、发匮之盗而为守备,则必摄‘缄滕、固府镭;此世俗之所谓知也。然而巨盗至,则负匮、揭筐、担囊而趋;唯恐缄腾、肩镭之不固也。然则向之所谓知者,不乃为大盗积者也?故尝试论之,世俗之所谓知者,有不为大盗积者乎?所谓圣者,有不为大盗守者乎?何以知其然邪?昔者齐国,邻邑相望,鸡狗之音相闻,罔罟之所布,来耨之所刺,方三千余里。阖四境之内,所以立宗庙社稷,治邑屋州闻乡曲者,曷尝不法圣人哉?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,所盗者岂独其国邪?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,故母成子有乎盗贼之名,□ 而身处尧舜之安,小国不敢非,大国不敢诛,十二世有齐国。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,以守其盗贼之身乎?
尝试论之,世俗之所谓至知者,有不为大盗积者乎?所谓至圣者,有不为大盗守者乎?何以知其然邪?昔者龙逢斩,比干剖,苌弘驰,子胥靡。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。故厂之徒问于蹶曰:盗亦有道乎?.厂曰:何适而无有道邪?夫妄意室中之藏,圣也;入先,勇也;出后,义也;知可否,知也;分均,仁也。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,天下未之有也。由是观之,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,厂不得圣人之道不行;天下之善人少,而不善人多,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,而害天下也多。故曰:脣竭则齿寒,鲁酒薄而郡邓围,圣人生而大盗起。舍击圣人,纵舍盗贼,而天下始治矣。夫川竭而谷虚,丘夷而渊实。圣人已死,则大盗不起,天下平而无故矣。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。虽重圣人而洽天下,则是重利盗蹶也。为之斗斛以量之,则并与斗斛而窃之;为之权衡以称之,则并与权衡而窃之;为之符玺以信之,则并与符玺而窃之;为之仁义以娇之,则并与仁义而窃之。何以知其然邪?彼窃钩者诛,窃国者为诸侯,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。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?故逐于大盗、揭诸侯、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,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,斧铁之威弗能禁。此重利盗卫而使不可禁者,是乃圣人之过也。
故曰:鱼不可脱于渊,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彼圣人者,天下之利器也,非所以明天下也。故绝圣弃知,大盗乃止;摘玉毁珠,小盗不起;焚符破玺,而民朴鄙;舍斗折衡,而民不争;婵残天下之圣法,而民始可与论议。擢乱六律,铄绝竽瑟,塞瞽旷之耳,而天下始人舍其聪矣;灭文章,散五釆,胶离朱之目,而天下始人舍其明矣。毁绝钩绳而弃规矩,欐工捶之指,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。故曰:大巧若拙。削曾史之行,钳杨墨之口,攘弃仁义,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。彼人含其明,则天下不铄矣;人舍其聪,则天下不累矣;人含其知,则天下不惑矣;人含其德,则天下不僻矣。彼曾、史、杨、墨、师旷、工捶、离朱者,皆外立其德,而以烩乱天下者也,法之所无用也。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?昔者容成氏、大庭氏、伯皇氏、中央氏、栗陆氏、骊畜氏、轩辕氏、赫胥氏、尊卢氏、祝融氏、伏戏氏、神农氏,当是时也,民结绳而用之,甘其食,美其服,乐其俗,安其居,邻国相望,鸡狗之音相闻,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。
若此之时,则至治已。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,曰:某所有贤者,赢粮而趣之,则内弃其亲,而外去其主之事;足迹接乎诸侯之境,车轨结乎千里之外,则是上好知之过也。上诚好知而无道,则天下大乱矣。何以知其然邪?夫弓、弩、毕、弋、机变之知多,则乌乱于上矣;钩饵、罔罟、肾笋之知多,则鱼乱于水矣;削格、罗落、置呆不知多,则兽乱于泽矣;知诈渐毒、颉滑坚白、解垢同异之变多,则俗惑于辩矣。故天下每每大乱,罪在于好知。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,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;皆知非其所不善,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,是以大乱。故上悖日月之明,下烁山川之精,中堕四时之施,喘奕之虫,肖翘之物,莫不失其性。甚矣,夫好知之乱天下也。自三代以下者是已,舍夫种种之民,而悦夫役役之佞,释夫恬淡无为,而悦夫哼哼之意,哼哼已乱天下矣。
南华真经卷之二外篇在宥第十一
闻在宥天下,不闻治天下也。在之也者?恐天下之淫其性也;宥之也者,恐天下之迁其德也。天下不淫其性,不迁其德,有治天下者哉。昔尧之治天下也,使天欣欣焉人乐其性,是不恬也;桀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,是不愉也。夫不恬不愉,非德也。非德也而可长久者,天下无之。人大喜邪,毗于阳;大怒邪,毗于阴。阴阳并毗,四时不至,寒暑之和不成,其反伤人之形乎。使人喜怒失位,居处无常?思虑不自得,中道不成章,于是乎天下始乔请卓驽,而后有盗蹶、曾史之行。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,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,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。自三代以下者,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,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。而且悦明邪,是淫于色也;悦聪邪,是淫于声也;悦仁邪,是乱于德也;悦义邪,是悖于理也;悦礼邪,是相于技也;悦乐邪,是相于淫也;悦圣邪,是相于艺也;悦知邪,是相于疵也。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,存可也,亡可也;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,乃始弯卷联拳伧囊而乱天下也。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,甚矣,天下之惑也。岂直过也而去之邪,乃斋戒以言之,跪坐以进之,鼓歌以舞之,吾若是何哉。
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,莫若无为。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。故贵以身于为天下,则可以托天下;爱以身于为天下,则可以寄天下。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,无擢其聪明;尸居而龙见,渊默而雷声,神动而天随,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。吾又何暇治天下哉。崔瞿问于老聪曰:不治天下,安臧人心?老聪曰:汝慎无樱人心。人心排下而进上,上下囚杀,悼约柔乎刚彊。廉剧彫琢,其热焦火,其寒凝冰。其疾倪仰之问而再抚四海之外,其居也渊而静,其动也县而天。愤骄而不可系者,其唯人心乎。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樱人之心,尧舜于是乎股无服;经无毛,以养天下之形,愁其其五藏以为仁义,矜其血气以规法度。然犹有不胜也,尧于是放罐兜于崇山,投三苗于三跪,流共工于幽都,此不胜天下也。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,下有桀厂,上有曾史,而儒墨毕起。于是乎喜怒相疑,愚知相欺,善否相非,诞信相讥,而天下衰矣。德不同,而性命烂漫矣;天下好知,百姓求竭矣。
于是乎新锯制焉,绳墨杀焉,椎凿央焉。天下脊脊大乱,罪在樱人心。故贤者伏处大山堪巖之下,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。今世殊死者相枕也,桁杨者相推也,刑戮者相望也,而儒墨乃始离歧攘臂乎栓桔之问。意,甚矣哉。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。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接摺也,仁义之不为栓桔凿柄也,焉知曾史之不为桀厂嘴矢也。故曰: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。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,令行天下,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,故往见之。曰:我闻吾子达于至道,敢问至道之精。吾欲取天地之精,以佐五谷,以养民人。吾又欲官阴阳,以遂群生,为之奈何?广成子曰:而所欲问者,物之质也;而所欲官者,物之残也。自而治天下,云气不待族而雨,草木不待黄而落,日月之光益以荒矣。而佞人之心蓊剪者,又奚足以语至道。黄帝退,捐天下,筑特室,席白茅,闲居,复往邀之。广成子南首而外,黄下风,膝行而进,再拜稽首而问 曰:闻吾子达于至道,敢问,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?
广成子蹙然而起,曰:善哉问乎。来,吾语汝至道。至道之精,窈窈冥冥;至道之极,昏昏默默。无视无听,抱神以静,形将自正。必静必清,无劳汝形,无摇汝精,乃可以长生。目无所见,耳无所闻,心无所知,汝神将守形,形乃长生。慎汝内,闲汝外,多知为败。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,至彼至阳之原也。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,至彼至阴之原也。天地有官,阴阳有藏;慎守汝身,物将自壮。我守其一以处其和,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,吾形未常衰。黄帝再拜稽首,曰:广成子之谓天矣。广成子曰:来,余语汝。彼其物无穷,而人皆以为终;彼其物无测,而人皆以为极。得吾道者,上为皇而下为王;失吾道者,上见光而下为土。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,故余将去汝,入无穷之门,以游无极之野。吾与日月参光,吾与天地为常。当我,缙乎。
远我,昏乎。人其尽死,而我独存乎。云将束游,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。鸿蒙方将批髁爵跃而游。云将见之,倘然止,赞然立,曰:叟何人邪?叟何为此?鸿蒙村脏爵跃不辗,对云将曰:游。云将曰:朕愿有问也。鸿蒙仰而视云将曰:吁。云将曰:天气不和,地气郁结,六气不调,四时不节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,为之奈何?鸿蒙村脾爵跃掉头曰:吾弗知。吾弗知。云将不得问。又三年,束游,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。云将大喜,行趋而进曰:天忘朕邪?天忘朕邪?再拜稽首,愿闻于鸿蒙。鸿蒙曰:浮游,不知所求;猖狂,不知所往。游者鞅掌,以观无妄。朕又何知。云将曰:朕也自以为猖狂,而民随予所往;朕也不得已于民,今则民之放也。愿闻一言。鸿蒙曰:乱天之经,道物之情,玄天弗成;解兽之群,而乌皆夜呜;灾及草木,祸及昆虫,噫,治人之过也。云将曰:然则吾奈何?鸿蒙曰:噫,毒哉。懵倦乎归矣。云将曰:吾遇天难,愿闻一言。鸿蒙曰:噫,心养。汝徒处无为,而物自化。堕尔形体,吐尔聪明,伦与物忘,大同乎泽淇,解心释神,莫然无魂。万物#3云云,各复其根,各复其根而不知;浑浑沌沌,终身不离;若彼知之,乃是离之。无问其名,无阀其情,物固自生。
云将曰:天降朕以德,示朕以默,躬身求之,乃今也得。再拜稽首,起辞而行。世俗之人,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。同于己而欲之,异于己而不欲者,以出乎众为心也。夫以出乎众为心者,曷常出乎众哉。因众以宁,所闻不如众技众矣。而欲为人之国者,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。此以人之国侥幸也,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。其存人之国也,无万分之一;而丧人之国也,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。悲夫,有土者之不知也。夫有土者,有大物也。有大物者,不可以物;物而不物,故能物物。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,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。出入六合,游乎九州,独往独来,是谓独有。独有之人,是之谓至贵。大人之教,若形之于影,声之于响。有问而应之,尽其所怀,为天下配。处乎无响,行乎无方。挈汝适复之挠挠,以游无端;出入无旁,与日无始;颂论形躯,合乎大同,大同而无已。无己,恶乎得有有。睹有者,昔之君子;睹无者,天地之友。贱而不可不任者,物也;卑而不可不因者,民也;匿而不可不为者,事也;厅而不可陈者,法也;远而不可不居者,义也;亲而不可不广者,仁也;节而不可不积者,礼也;中而不可不高者,德也;一而不可不易者,道也;神而不可不为者,天也。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,成于德而不累,出于道而不谋,会于仁而不恃,薄于义而不积,应于礼而不讳,接于事而不让,齐于法而不乱,恃于民而不轻,因于物而不去。物者莫足为也,而不可不为。不明于天者,不纯于德;不通于道者,无自而可。不明于道者,悲夫。何谓道?有天道,有人道。无为而尊者,天道也;有为而累者,人道也。主者,天道也;臣者,人道也。天道之与人道也,相去远矣,不可不察也。
南华真经春之二竟
#1 弟:原作『第』,据世德本改。
#2人:原作『 义』,据世德本改。
#3物:原作『万』,据世德本改。
南华真经卷之三外篇天地第十二
天地虽大,其化均也;万物虽多,其治一也;人卒虽众,其主君也。君原于德而成于天,故日:玄古之君天下,无为也,天德而已矣。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,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,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,以道汎观而万物之应备。故通于天地者,德也;行于万物者,道也;上治人者,事也;能有所艺者,技也。技兼于事,事兼于,义兼于德,德兼于道,道兼于天。故日:古之畜天下者,无欲而,天下足,无为而万物化,渊静而百姓定。《记》 曰:通于一而万事毕,无心得而鬼神服。夫子曰:夫道,覆载万物者也,洋洋乎大哉。君子不可以不剖心焉。无为为之之谓天,无为言之之谓德,爱人利物之谓仁,不同同之之谓大,行不崖异之谓宽,有万不同之谓富。故执德之谓纪,德成之谓立,循于道之谓备,不以物挫志之谓完。君子明于此十者,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,沛乎其为万物逝也。若然者,藏金于山,藏珠于渊,不利货财,不近贵富;不乐寿,不哀夭;不荣通,不丑穷;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,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。
显则明,万物一府,死生同状。夫子日:夫道,渊乎其居也,渗乎其清也。金石不得,无以呜。故金石有声,不考不呜。万物孰能定之。夫王德之人,素逝而耻通于事,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。故其德广,其心之出,有物采之。故形非道不生,生非德不明。存形穷生,立德明道,非王德者邪。荡荡乎,忽然出,勃然动,而万物从之乎,此谓王德之人。视乎冥冥,听乎无声。冥冥之中,独见晓焉;无声之中,独闻和焉。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,神之又神而能精焉。故其与万物接也,至无而供其求,时骋而要其宿;大小、长短、脩远。黄帝游乎赤水之北,登乎崑仑之丘而南望,还归,遗其玄珠。使知索之而不得,使离朱索之而不得,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,乃使象罔,象罔得之。黄帝曰:异哉,象罔乃可以得之乎。
尧之师日许由,许由之师日啮缺,啮缺之师曰王倪,王倪之师日被衣。尧问于许由曰:啮缺可以配天乎?吾藉王倪以要之。许由曰:殆哉圾于天下。啮缺之为人也,聪明截知,给数以敏,其性过人,而又乃以人受天。彼审乎禁过,而不知过之所由生。与之配天乎?彼且乘人而无天。方且本身而异形,方且尊知而火驰,方且为绪使,方且为物纹,方且四顾而物应,方且应众宜,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。夫何足以配天乎?虽然,有族,有祖,可以为众父,而不可以为众父父。治,乱之率也,北面之祸也,南面之贼也。尧观乎华。华对人曰:嘻,圣人。请祝圣人。使圣人寿。尧曰:辞。使圣人富。尧曰:辞。使圣人多男子。尧曰:辞。封人曰:寿、富、多男子,人之所欲也。汝独不欲,何邪?
尧曰:多男子则多惧,富则多事,寿则多辱。是三者,非所以养德也,故辞。封人曰:始也我以汝为圣人邪,今然君子也。天生万民,必授之职。多男子而授之职,则何惧之有。富而使人分之,则何事之有。夫圣人,鹑居而毂食,乌行而无彰;天下有道,则与物皆昌;天下无道,则脩德就问;千岁厌世,去而上倦;乘彼白云,至于帝乡;三患莫至,身常无殃;则何辱之有。封人去之。尧随之,曰:请问。封人曰:退已。尧治天下,伯成子高立为诸侯。尧授舜,舜授禹,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。禹往见之,则耕在野。禹趋就下风,立而问焉,曰:昔尧治天下,吾子立为诸侯。尧授舜,舜授予,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。敢问,其故何也?子高曰:昔尧治天下,不赏而民劝,不罚而民畏。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,德自此衰,刑自此立,后世之乱自此始矣。夫#1子阖行邪?无落吾事。浥侣乎耕而不顾。泰初有无,无有无名;一之所起,有一而未形。物得以生,谓之德;未形者有分,且然无问,谓之命;留动而生物,物成生理,谓之形;形体保神,各有仪则,谓之性。性脩反德,德至同于初。同乃虚,虚乃大。合喙呜;喙呜合,与天地为合。其合缙缙,若愚若昏,是谓玄德,同乎大顺。
夫子向于老聪曰:有人治道若相放,可不可,然不然。辨者有言日,离坚白若县寓。若是则可谓圣人乎?老聪曰:是胥易技系、劳形休心者也。执狸之狗成思,猥狙之便自山林来。丘,予告若,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。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,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。其动、止也,其死、生也,其废、起也,此又非其所以也。有治在人,忘乎物,忘乎天,其名为忘己。忘己之人,是之谓入于天。蒋间翘见季彻曰:鲁君谓搜也曰,请受教。辞不获命,既已告矣,未知中否,请尝荐之。吾谓鲁君日,必服恭俭,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,民孰不敢辑?季彻局局然笑曰:若夫子之言,于帝王之德犹螳娘之怒臂以当车辙,则必不胜任矣。且若是,则其自为处危,其观台,多物将往,投边者众。蒋闻翘亲觎然惊曰:搜也沱若于夫子之所言矣。虽然,愿先生之言其风也。季彻曰:大圣之治天下也,摇荡民心,使之成教易俗,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,若性之自为,而民不知其所由然。
若然者,岂兄尧舜之教民,淇津然弟之哉?欲同乎德而心居矣。子贡南游于楚,反于晋,过汉阴,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,凿隧而入井,抱瓮而出灌,猾猾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。子贡曰:有械于此,一日浸百畦,用力甚寡而见功多,夫子不欲乎?为圃者仰而视之曰:奈何?曰:凿木为机,后重前轻,挈水若抽。数如秩汤,其名为柠。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:吾闻之吾师,有机械者必有机事,有机事者必有机心。机心存于胸中,则纯白不备;纯白不备,则神生不定;神生不定者,道之所不载也。吾非不知,羞而不为也。子贡瞒然惭,俯而不对。有问,为圃者曰:子奚为者邪?曰:孔丘之徒也。为圃者曰:子非夫博学以拟圣,于于以盖众,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?汝方将忘汝神气,堕汝形骸,而庶几乎。而身之不能治,而何暇治天下乎。子往矣,无乏吾事。子贡卑陬失色,顼顼然不自得,行三十里而后俞。其弟子曰:向之人何为者邪?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,终日不自反邪?曰: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,不知复有夫人也。
吾闻之夫子,事求可,功求成。用力少,见功多者,圣人之道。今徒不然。执道者德全,德全者形全,形全者神全。神全者,圣人之道也。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,沱乎淳备哉。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。若夫人者,非其志不之,非其心不为。虽以天下誉之,得其所谓,警然不顾;以天下非之,失其所谓,傥然不受。天下之非誉,无益损焉,是谓全德之人哉。我之谓风波之民。反于鲁,以告孔子。孔子曰:彼假脩浑沌氏之术者也;识其一,不知其二;治其内,而不治其外。夫明白入素,无为复朴,体性抱神,以游世俗之间者,汝将固惊邪?且浑沌氏之术,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。谆芒将东之大壑,适遇苑风于束海之滨。苑风曰:子将奚之?曰:将之大壑。曰:奚为焉?曰:夫大壑之为物也,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;吾将游焉。苑风曰: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?愿闻圣治。谆芒曰:圣治乎?官施而不失其宜,拔举而不失其能,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,行言自为而天下化,手挠顾指,四方之民莫不俱至,此之谓圣治。
愿闻德人。曰:德人者,居无思,行无虑,不藏是非美恶。四海之内共利之之为悦,共给之之为安;炤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,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。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,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,此谓德人之容。愿闻神人。曰:上神乘光,与形灭亡,此谓照旷。致命尽情,天地乐而万事销亡,万物复情,此之谓混冥。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。赤张满稽曰:不及有虞氏乎,故离此患也。门无鬼曰: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?其乱而后治之与?赤张满稽曰:天下均治之为愿,而何计以有虞氏为。有虞氏之药疡也,秃而施发,病而求医。孝子操药以脩慈父,其色炼然,圣人羞之。至德之世,不尚贤,不使能;上如标枝,民如野鹿;端正而不知以为义,相爱而不知以为仁,实而不知以为忠,当而不知以为信,蠢动而相使,不以为赐。是故行而无迩,事而无传。孝子不谀其亲,忠臣不谄其君,臣子之盛也。亲之所言而然,所行而善,则世俗谓之不肖子;君之所言而然,所行而善,则世俗谓之不肖臣。
而未知此其必然邪?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,所谓善而善之,则不谓之导谀之人也。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?谓己导人,则勃然作色,谓己谀人,则怫然作色。而终身导人也,终身谀人也,合譬饰辞聚众也,是终始本末不相坐。垂衣裳,设采色,动客貌,以媚一世,而不自谓导谀,与夫人之为徒,通是非,而不自谓众人,愚之至也。知其愚者,非大愚也;知其惑者,非大惑也。大惑者,终身不解;大愚者,终身不灵。三人行而一人惑,所适者犹可致也,惑者少也;二人惑则劳而不至,惑者胜也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虽有祈向,不可得也。不亦悲乎。大声不入于里耳,折杨皇华,则嗑然而笑。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,至言不出,俗言胜也。以二垂踵惑,而所适不得矣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虽有祈向,其庸可得邪。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,又一惑也,故莫若释之而不推。不推,谁其比忧。厉之人夜半生其子,遽取火而视之,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。百年之木,破为牺樽,青黄而文之,其断在沟中。比牺樽于沟中之断,则美恶有问矣,其于失性一也。蹑与曾史,行义有间矣,然其失性均也。且夫失性有五:一日五色乱目,使目不明;二日五声乱耳,使耳不聪;三日五臭薰鼻,困慢中颗;四日五味浊口,使口厉爽;五日趣舍滑心,使性飞扬。此五者,皆生之害也。而杨墨乃始离歧自以为得,非吾所谓得也。夫得者困,可以为得乎?则鸠鸦之在于笼也,亦可以为得矣。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,皮弁鹉冠缙质绅脩以约其外,内支盈于柴栅。外重缠缴,院院然在缠缴之中而自以为得,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,亦可以为得矣。
南华真经卷之三外篇天道第十三
天道运而无所积,故万物成;帝道运而无所积,故天下归;圣道运而无所积,故海内服。明于天,通于圣,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,其自为也,昧然无不静者矣。圣人之静也,非日静也善,故静也;万物无足以铙心者,故静也。水静则明烛须眉,平中准,大匠取法焉。水静犹明,而况精神。圣人之心静乎,天地之鉴也;万物之镜也。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,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,故帝王圣人休焉。休则虚,虚则实,实者伦矣。虚则静,静则动,动则得矣。静则无为,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。无为则俞俞,俞俞者忧患不能处,年寿长矣。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,万物之本也。明此以南卿,尧之为君也;明此以北面,舜之为臣也。以此处上,帝王天子之德也;以此处下,玄圣素王之道也。以此退居而间游江海,山林之士服;以此进为而抚世,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。静而圣,动而王,无为也而尊,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。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,此之谓大本大宗,与天和者也;所以均调天下,与人和者也。
与人和者,谓之人乐;与天和者,谓之天乐。庄子曰:吾师乎,吾师乎,整万物而不为戾,泽及万世而不为仁,长于上古而不为寿,覆载天地刻彫众形而不为巧,此之谓天乐。故日,知天乐者,其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。静而与阴同德,动而与阳同波。故知天乐者,无天怨,无人非,无物累,无鬼责。故日,其动也天,其静也地,一心定而王天下;其鬼不崇,其魂不疲,一心定而万物服。言以虚静推于天地,通于万物,此之谓天乐。天乐者,圣人之心,以畜天下也。夫帝王之德,以天地为宗,以道德为主,以无为为常。无为也,则用天下而有余;有为也,则为天下用而不足。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。上无为也,下亦无为也,是下与上同德,下与上同德则不臣;下有为也,上亦有为也,是上与下同道,上与下同道则不主。上必无为而用天下,下必有为为天下用,此不易之道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知虽落天地,不自虑也;辩虽彫万物,不自说也;能虽穷海内,不自为也。
天不产而万物化,地不长而万物育,帝王无为而天下功。故曰莫神于天,莫富于地,莫大于帝王。故日帝王之德配天地。此乘天地。驰万物,而用人掌之道也。本在于上,末在于下,要在于主,详在于臣。三军五兵之运,德之末也;赏罚利害,五刑之辟,教之末也;礼法度数,刑名比详,治之末也;锺鼓之音,羽施之容,乐之末也;哭泣衰絰;隆杀之服,一反之末也。此五末者,须精神之运,心术之动,然后从之者也。末学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君先而臣从,父先而子从,兄先而弟从,长先而少从,男先而女从,夫先而妇从。夫尊卑先后,天地之行也,故圣人取象焉。天尊地卑,神明之位也;春夏先,秋冬后,四时之序也。万物化作,萌区有状,盛衰之杀,变化之流也。夫天地至神,而有尊卑先后之序,而况人道乎。宗庙尚亲,朝廷尚尊,乡党尚齿,行事尚贤,大道之序也。语道而非其序者,非其#2道也;语道而非其道者,安取道。是故古之明大道者,先明天而道德次之,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,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,分守已明而刑名次之,刑名已明而因任次之,因任己明而原省次之,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,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。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,贵贱履位,仁贤不肖袭情。
必分其能,必由其名。以此事上,以此畜下,以此治物,以此修身;知谋不用,必归其天,此之谓太平,治之至也。故书曰:有刑有名。刑名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古之语大道者,五变而刑名可举,九变而赏罚可言也。骤而语刑名,不知其本也;骤而语赏罚,不知其始也。到道而言,在道而说者,人之所治也,安能治人。骤而语刑名赏罚,此有知治之具,非知治之道;可用于天下,不足以用天下,此之谓辩士,一曲之人也。礼法度数,刑名比详,古人有之,此下之所以事上,非上之所以畜下也。昔者舜问于尧曰:天王之用心何如?尧曰:吾不敖无告,不废穷民,苦死者,嘉孺子而哀妇人。此吾所以用心已。舜曰:美则美矣,而未大也。尧曰:然则何如?舜曰:天德而出宁,日月照而四时行,若昼夜之有经,云行而雨施矣。尧曰:胶胶扰扰乎。子,天之合也;我,人之合也。夫天地者,古之所大也,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奚为哉?天地而已矣。
孔子西藏书于周室。子路谋曰: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聪者,免而归居,夫子欲藏书,则试往因焉。孔子曰:善。往见老聪,而老聘不许,于是绪十二经以老聪中其说,曰:大馒,愿闻其孔子曰:要在仁义。老聪曰:请,仁义,人之性邪?孔子曰:然。君子不仁则不成,不义则不生。仁义,真人之性也,又将奚为矣?老聘曰:请问,何谓仁义?孔子曰:中心物恺,兼爱无私,此仁义之情也。老聘曰:噫,几乎后言。夫兼爱,不亦迂乎。无私焉,乃私也。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?则天地固有常矣,日月固有明矣,星辰固有列矣,禽兽固有群矣,树木固有立矣。夫子亦放德而行,循道而趋,已至矣;又何愒愒乎揭仁义,若击鼓而求亡子焉?意,夫子乱人之性也。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:吾闻夫子圣人也,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。百舍重研而不敢息。今吾观子,非圣人也。鼠壤有余蔬,而弃妹不仁也,生熟不尽于前,而积敛无崖。老子漠然不应。士成绮明日复见,曰:昔者吾有刺于子,今吾心正部矣,何故也?
老子曰:夫巧知神圣之人,吾自以为脱焉。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,呼我马也而谓之马。苟有其实,人与之名而弗受,再受其殃。吾服也恒服,吾非以服有服。士成绮鸦行避影,履行遂进而问:修身若何?老子曰:而容崖然,而目冲然,而颗頫然,而口闸然,而状义然,似击马而止也。动而持,发也机,察而审,知巧而睹于泰,凡以为不信。边境有人焉,其名为窃。夫子曰:夫道,于大不终,于小不遗,故万物备。广广乎其无不容也,渊乎其不可测也。形德仁义,神之末也,非至人孰能定之。夫至人有世,不亦大乎,而不足以为之累。天下奋样而不与之偕,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,极物之真,能守其本,故外天地,遣万物,而神未尝有所困也。通乎道,合乎德,退仁义,宾礼乐,至人之心有所定矣。世之所贵道者,书也。
书不过语,语有贵也。语之所贵者,意也,意有所随。意之所随者,不可以言传也,而世因贵言传书。世虽贵之哉,犹不足贵也,为其贵非其贵也。故视而可见者,形与色也;听而可闻者,名与声也。悲夫,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,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,则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而世岂识之哉?桓公读书于堂上。轮扁断输于堂下,释椎凿而上,问桓公曰:敢问,公之所读者何言邪?公曰:圣人之言也。日、.圣人在乎?公曰:已死矣。曰:然则君之所读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。桓公曰:寡人读书,输人安得议乎,有说则可,无说则死。输扁曰:臣也以臣之事观之。断轮,徐则甘而不固,疾则苦而不入。不徐不疾,得之于手而应于心,口不能言,有数存焉于其问。臣不能以喻臣之子,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,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断轮。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?然则君之所读者,古人之糟魄已矣。
南华真经卷之三外篇天运第十四
天其运乎?地其处乎?日月其争于所乎?孰主张是?孰维纲是?孰居无事推而行是?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?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?云者为雨乎?雨者为云乎?孰隆弛是?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?风起北方,一西一东,有上彷徨,孰嘘吸是?孰居无事而披拂是?敢问何故?巫咸招曰:来,吾语汝。天有六极五常,帝王顺之则治,逆之由凶。九洛之事,治成德备,监照下土,天下载之,此谓上皇。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。庄子曰:虎狼,仁也。曰:何谓也?庄子曰:父子相亲,何谓不仁?曰:请问至仁。庄子曰:至仁无亲。大宰曰:荡闻之,无亲则不爱,不爱则不孝。谓至仁不孝,可乎?庄子曰:不然。夫至仁尚矣,孝固不足以言之。此非遇孝之言也,不及孝之言也。夫南行者至于郢,北面而不见冥山,是何也?则去之远也。
故曰:以敬孝易,以□ 爱孝难;以爱孝易,而忘亲难;忘亲易,使亲忘我难;使亲忘我易,兼忘天下难;兼忘天下易,使天下兼忘我难。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,利泽施于万世,天下莫知也,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?夫孝悌仁义,忠信贞廉,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,不足多也。故曰:至贵,国爵并焉;至富,国财并焉;至愿,名誉并焉。是以道不渝。北门成问于黄帝曰: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,吾始闻之惧,复闻之息,卒闻之而惑;荡荡默默,乃不自得。帝曰:汝殆其然哉。吾奏之以人,徽之以天,行之以礼义,建之以太清。夫至乐者,先应之以人事,顺之以天理,行之以五德,应之以自然,然后调理四时,太和万物。#1四时迭起,万物循生;一盛一衰,文武伦经;一清一浊,阴阳调和,流光其声;垫虫始作,吾惊之以雷霆。其卒无尾,其始无首;一死一生,一愤一起;所常无穷,而一不可待。
汝故惧也。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,烛之以日月之明。其声能短能长,能柔能刚;变化齐一,不主故常;在谷满谷,在阬满阬;涂却守神,以物为量。其声挥绰,其名高明。是故鬼神守其幽,日月星辰行其纪。吾止之于有穷,流之于无止。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,望之而不能见也,逐之而不能及也;傥然立于四虚之道、倚于槁梧而吟。目知穷乎所欲见,力屈乎所欲逐,吾既不及已矣。形充空虚,乃至委蛇。汝委蛇,故息。吾又奏之以无息之声,调之以自然之命。故若混逐丛生,林乐而无形;布挥而不曳,幽昏而无声。动于无方,居于窈冥;或谓之死,或谓之生,或谓之实,或谓之荣;行流散徙,不主常声。世疑之,稽于圣人。圣也者,达于情而遂于命也。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,此之谓天乐,无言而心悦。
故有众氏为之颂曰:听乏不闻其声,视之不见其形,充满天地,苞裹六极。汝欲听之而无接焉,而故惑也。乐也者,始于惧,惧故祟;吾又次之以息,怠故遁;卒之于惑,惑故愚;愚故道,道可载而与之俱也。孔子西游于卫。颜渊问师金曰:以夫子之行为奚如?师金曰:惜乎,而夫子其穷哉。颜渊曰:何也!师金曰:夫刍狗之未陈也,盛以筐衍,巾以文绣,尸祝斋戒以将之。及其已陈也,行者践其首脊,苏者取而爨之而已;将复取而盛以筐衍,巾以文绣,游居寝外其下,彼不得梦,必且数咪焉。今而夫子,亦取先生已陈刍狗,取弟子游居寝外其下。故伐树于宋,削迩于卫,穷于商周,是非其梦邪?围于陈蔡之问,七日不火食,死生相与邻,是非其昧邪?夫水行莫如用舟,而陆行莫如用车。
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,则没世不行寻常。古今非水陆与?周鲁非舟车与?今薪行周于鲁,是犹推舟于陆也,劳而无功,身必有殃。彼未知夫无方之传,应物而不穷者也。且子独不见夫桔杆者乎?引之则俯,舍之则仰。彼人之所引,非引人也,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。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,不矜于同而矜于治。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,其犹相梨橘柚邪。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。故礼义法度者,应时而变者也。今取暖狙而衣以周公之服,彼必龄啮挽裂,尽去而后嫌。观古今之异,犹暖狙之异乎周公也。故西施病心而膑其里,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,归亦捧心而嫔其里,其里之富人见之,坚闭门而不出;贫人见之,挈妻子而去之走。彼知美殡而不知膑之所以美。惜乎,而夫子其穷哉。孔子行年五十有一,而不闻道,乃南之沛见老鹏。老聪曰:子来乎?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,子亦得道乎?孔子曰:未得也。老子曰:子恶乎求之哉?曰:吾求之于度数,五年而未得。老子曰:子又恶乎求之哉?曰:吾求之于阴阳,十有二年而未得。老子曰:然。使道而可献,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;使道而可进,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;使道而可以告人,则人莫不告其兄弟;使道而可以与人,则人莫不与其子孙。
然而不可者,无他也,中无主而不止,外无正而不行。由中出者,不受于外,圣人不出;由外入者,无主于中,圣人不隐。名,公器也,不可多取。仁义,先生之莲庐也,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,观而多责。古之至人,假道于仁,托宿于义,以游逍遥之墟,食于苟简之田,立于不贷之圃。逍遥,一无为也;苟简,易养也;不贷,无出也。古者谓是釆真之游。以富为是者,不能让禄;以显为是者,不能让名;亲权者,不能与人柄。操之则栗,舍之则悲,而一无所鉴,以阀其所不休者,是天之戮民也。怨恩取与谏教生杀,八者,正之器也,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。故曰:正者,正也。其心以为不然者,天门弗开矣。孔子见老聪而语仁义。老聘曰:夫播棣咪目,则天地四方易位矣;蚊虻嗜肤,则通昔不寐矣。
夫仁义僭然乃愤吾心,乱莫大焉。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,吾子亦放风而动,总德而立矣,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?夫鹄不日浴而白,乌不日黔而黑。黑白之朴,不足以为辩,名誉之观,不足以为广。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,相吻以湿,相濡以沫,不若相忘于江湖,孔子见老聪归,三日不谈。弟子问曰:夫子见老聪,亦将何规哉?孔子曰:吾乃今于是乎见龙。龙,合而成体,散而成章,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。予口张而不能啧,予又何规老聪哉。子贡曰: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,雷声而渊默,发动如天地者乎?赐亦可得而观乎?遂以孔子声见老聘o 老聘方将倨堂而应,微曰:予年运而往矣,子将何以戒我乎?子贡曰: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,其系声名一也。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,如何哉?老聘曰:小子少进,子何以谓不同?对曰:尧授舜,舜授禹,禹用力而汤用兵,文王顺纣而不敢逆,武王逆纣而不肯顺,故日不同。老聪曰:小子少进,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。黄帝之治天下,使民心一,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。
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,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。舜之治天下,使民心竞,民孕妇十月生子,子生五月而能言,不至乎孩而始谁,则人始有夭矣。禹之治天下-, 使民心变,人有心而兵有顺,杀盗非杀,人自为种而天下耳,是以天下大骇,儒墨皆起。其作始有伦,而今乎妇女,何言哉?余语汝,三皇五帝之治天下,名日治之,而乱莫甚焉。三皇之知,上悖日月之明,下睽山川之精,中堕四时之施。其知僭于区姜之尾,鲜规之兽,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,而犹自以为圣人,不可耻乎,其无耻也?子贡蹴蹴然立不安。孔子谓老聘曰:丘治《诗》 、《 书》 、《 礼》 、《 乐》 、《 易》 、《 春秋》 六经,自以为久矣,孰知其故矣,以奸者七十二君,论先王之道而明周、召之边,一君无所钩用。甚矣夫,人之难说也,道之难明邪?老子曰:幸矣,子之不过治世之君也。夫六经,先王之陈迩也,岂其所以边哉。今子之所言,犹边也。夫迩,履之所出,而边岂履哉?夫白鸭之相视,眸子不运而风化;虫,雄呜于上风,雌应于下风而风化;类自为雌雄,故风化。性不可易,命不可变,时不可止,道不可壅。苟得于道,无自而不可;失焉者,无自而可。孔子不出三月,复见曰:丘得之矣。乌鹊孺,鱼传沫,细要者化,有弟而兄啼。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。不与化为人,安能化人。老子曰:可。丘得之矣。
南华真经卷之三外篇刻意第十五
刻意尚行,离世异俗,高论怨诽,为亢而已矣;.此山谷之士,非世之人,枯稿赴渊者之所好也。语仁义忠信,恭俭推让,为修而已矣;此平世之士,教诲之人,游居学者之所好也。语大功,立大名,礼君臣,正上下,为治而已矣;此朝廷之士,尊主强国之人,致功井兼者之所好也。就薮泽,处间旷,钓鱼间处,无为而已矣;此江海之士,避世之人,问暇者之所好也。吹拘呼吸,吐故纳新,熊经乌申,为寿而已矣;此导引之士,养形之人,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。若夫不刻意而高,无仁义而修,无功名而治,无江海而问,不导引而寿,无不忘也,无不有也,澹然无极,而众美从之。此天地之道,圣人之德也。故曰,夫恬啖寂寞,虚无无为,此天地之平,而道德之质也。
故曰,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,平易则恬恢矣。平易恬恢,则忧患不能入,邪气不能袭,故其德全而神不亏。故曰,圣人之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;静而与阴同德,动而与阳同波。不为福先,不为祸始,感而后应,迫而后动,不得已而后起。去知与故,循天之理。故无天灾,无物累,无人非,无鬼责。其生若浮,其死若休。不思虑,不豫谋。光矣而不耀,信矣而不期。其寝不梦,其觉无忧,其神纯粹,其魂不罢。虚无恬快,乃合天德。故日,悲乐者德之邪,喜怒者道之过,好恶者德之失。故心不忧乐,德之至也;一而不变,静之至也;无所于作,虚之至也;不与物交,淡之至也。无所于逆,粹之至也。故日,形劳而不休则弊,精用而不已则劳,劳则竭。水之性,不杂则清,莫动则平,郁闭而不流,亦不能清,天德之象也。故曰,纯粹而不杂,静一而不变,淡而无为,动而以天行,此养神之道也。夫有干越之剑者,柙而藏之,不敢用也,宝之至也。精神四达并流,无所不极,上际于天,下蟠于地,化育万物,不可为象,其名为同帝。纯素之道,唯神是守;守而勿失,与神为一;一之精通,合于天伦。野语有之曰:众人重利,廉士重名,贤士尚志,圣人贵精。故素也者,谓其无所与杂也;纯也者,谓其不亏其神也。能体纯素,谓之真人。
南华真经卷之三外篇缮性第十六
缮性于俗,俗学以求复其初;滑欲于俗,思以求致其明;谓之蔽蒙之民。古之治道者,以恬养知;生而无以知为也,谓之以知养恬。知与恬交相养,而和理出其性。夫德,和也;道,理也。德无不容,仁也;道无不理,义也;义明而物亲,忠也;中纯实而反乎情,乐也;信行容体而顺乎文,礼也。礼乐褊行,则天下乱矣。彼正而蒙己德,德则不冒,冒则物必失其性也。古之人,在混芒之中,与一世而得澹漠焉。当是时也,阴阳和静,鬼神不扰,四时得节,万物不伤,群生不夭,人虽有知,无所用之,此之谓至一。当是时也,莫之为而常自然。逮德下衰,及燧人、伏义始为天下,是故顺而不一。德又下衰,及神农、黄帝始天下,是故安而不顺。德又下衰,及唐、虞始为天下,兴治化之流,濠淳散朴,离道以善,险德以行,然后去性而从于心。心与心识知,而不足以定天下,然后附之以文,益之以博。文灭质,博溺心,然后民始惑乱,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。
由是观之,世丧道矣,道丧世矣。世与道交相丧也,道之人何由兴乎世,世亦何由兴乎道哉。道无以兴乎世,世无以兴乎道,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,其德隐矣。隐,故不自隐。古之所谓隐士者,非伏其身而弗见也,非闭其言而不出也,非藏其知而不发也,时命大谬也。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,则反一无迩,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,则深根宁极而待;此存身之道也。古之行身者,不以辩饰知,不以知穷天下,不以知穷德,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,又何为哉。道固不小行,德固不小识。小识伤德,小行伤道。故曰:正己而已矣。乐全之谓得志。古之所谓得志者,非轩冕之谓也,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。今之所谓得志者,轩冕之谓也。轩冕在身,非性命也,物之傥来,寄也。寄之,其来不可围,其去不可止。故不为轩冕肆志,不为穷约趋俗,其乐彼与此同,故无忧而已矣。今寄去则不乐,由是观之,虽乐,未尝不荒也。故日,丧己于物,失性于俗者,谓之倒置之民。
南华真经卷之三外篇秋水第十七
秋水时至,百川灌河;泾流之大,雨泪渚涯之问不辩牛马。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。顺流而#4东行,至于北海,束面而视,不见水端。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叹日:野语有之日,闻道百,以为莫已若者,我之谓也。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,始吾弗信;今我睹子之难穷也,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,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。北海若日: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,拘于墟也;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,笃于时也;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,束于教也。今尔出于涯泪,观于大海,乃知尔丑,尔将可与语大理矣。天下之水,莫大于海,万川归之,不知何时止而不盈;尾闲泄之,不知何时已而不虚;春秋不变,水旱不知。此其过江河之流,不可为量数。
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,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,吾在天地之问,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。方存乎见少,又奚以自多。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问也,不似昙空之在大泽乎?计中国之在海内,不似梯米之在太仓乎?号物之数谓之万,人处一焉;人卒九州,谷食之所生,舟车之所通,人处一焉;此其比万物也,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?五帝之所连,三王之所争,仁人之所忧,任士之所劳,尽此矣。伯夷辞之以为名,仲尼语之以为博,此其自多也;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?河伯日: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,可乎?北海若曰:否。夫物,量无穷,时无止,分无常,终始无故。是故大知观于远近,故小而不寡,大而不多,知量无穷,证暴今故,故逼而不闷,攘而不歧,知时无止;察乎盈虚,故得而不喜,失而不忧,知分之无常也;明乎坦涂,故生而不悦,死而不祸,知终始之不可故也。计人之所知,不若其所不知;其生之时,不若未生之时;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,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。
由此观之,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?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?河伯曰:世之议者皆曰:至精无形,至大不可围。是信情乎?北海若曰:夫自细视大者不尽,自大视细者不明。夫精,小之微也;坪,大之殷也;故异便。此势之有也。夫精粗者,期于有形者也;无形者,数之所不能分也;不可围者,数之所不能穷也。可以言论者,物之粗也;可以意致者,物之精也。言之所不能论,意之所不能察致者,不期精粗焉。是故大人之行,不出乎害人,不多仁恩;动不为利,不贱门隶;货财#5弗争,不多辞让;事焉不借人,不多食乎力,不贱贪污;行殊乎俗,不多辟异;为在从众,不贱佞诸,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,戮耻不足以为辱;知是非之不可为分,细大之不可为倪。闻曰:道人不闻,至德不得,大人无已。约分之至也。河伯曰:若物之外,若物之内,恶至而倪贵贱?恶至而倪小大?北海若曰:以道观之,物无贵贱。以物观之,自贵而相贱。以俗观之,贵贱不在已。以差观之,因其所大而大之,则万物莫不大;因其所小而小之,则万物莫不小;知天地之为梯米也,知豪末之为丘山也,则差数睹矣。以功观之,因其所有而有之,则万物莫不有;因其所无而无之,则万物莫不无;知束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,则功分定矣。
以趣观之,因其所然而然之,则万物莫不然;因其所非而非之,则万物莫不非;知尧、桀之自然而相非,则趣操睹矣。昔者尧、舜让以帝,之呛让而绝,汤、武争而王,白公争而灭。由此观之,争让之礼,尧、桀之行,.贵贱有时,未可以为常也。梁丽可以冲城,而不可以窒亢,言殊器也。麒骥、驿骊一日而驰千里,捕鼠不如狸狂,言殊技也。鸦鹃夜撮蚤,察豪末,画出瞋目而不见丘山,言殊性也。故日,盖师是而无非、师治而无乱乎?是未明天地之理、万物之情者也。是犹师天而无地,师阴而无阳,其不可行明矣。然且语而不舍,非愚则诬也。帝王殊禅,三代殊继。差其时逆其俗者,谓之篡夫;当其时顺其俗者,谓之义之徒。默默乎河伯,汝恶知贵贱之门、小大之家。河伯曰:然则我何为乎?何不为乎?吾辞受趣舍,吾终奈何?北海若曰:以道观之,何贵何贱,是谓反衍,无拘而志,与道大赛。何少何多,是谓谢施;无一而行,与道参差。严乎若国之有君,其无私德,县县乎若祭之有社,其无私福;汎汎乎其若四方之无穷,其无所吵域。兼怀万物,其孰承翼?是谓无方。万物一齐,孰短孰长?道无终始,物有死生,不恃其成;一虚一满,不位乎其形。年不可举,时不可止;消息盈虚,终则有始。
是所以语大义之方,论万物之理也。物之生也,若骤若驰,无动而不变,无时而不移。何为乎?何不为平?夫固将自化。河伯曰:然则何贵于道邪?北海若曰:知道者必达于理,达于理者必明于权,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。至德者,火弗能热,水弗能溺,寒暑弗能害,.禽兽弗能贼。非谓其薄之也,言察乎安危,宁于祸福,谨于去就,莫之能害也。故曰:天在内,人在外,德在乎天。知天人之行,本乎天,位乎得;镝跼而屈伸,反要而语极。曰:何谓天?何谓人?北海若曰:牛马四足,是谓天;落马首,穿牛鼻,是谓人。故曰:无以人灭天,无以故灭命,无以得殉名。谨守而勿失,是谓反其真。夔怜炫,炫怜蛇,蛇怜风,风怜目,目怜心。夔谓蛟曰:吾以一足路绰而行,予无如矣。今子之使万足,独奈何?炫曰:不然。子不见夫唾者乎?喷则大者如珠,小者如雾,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。今子动吾天机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炫谓蛇曰:吾以众足而行而不及子之无足,何也?蛇曰:夫天机之所动,何可易邪?吾安用足哉。蛇谓风曰:予动吾脊胁而行,则有似也。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,蓬蓬然入于南海,而似无有,何也?风曰:然。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,然而指我则胜我,踏我亦胜我。
虽然,夫折大木、辈大屋者,唯我能也,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。为大胜者,唯圣人能之。孔子游于匡,宋人围之数匝,而弦歌不辍。子路入见,曰:何夫子之娱也?孔子曰:来,吾语汝。我讳穷久矣,而不免,命也;求通久矣,而不得,时也。当尧、舜而天下无穷人,非知得也;当桀、纣而天下无通人,非知失也。时势适然。夫水行不避蛟龙者,渔父之勇也。陆行不避兕虎者,猎夫之勇也。白刃交于前,视死若生者,烈士之勇也。知穷之有命,知通之有时,临大难而不惧者,圣人之勇也。由处?矣。吾命有所制矣。无几何,将甲者进,辞曰:以为阳虎也,故围之;今非也,请辞而退。公孙龙问于魏牟曰:龙少学先王之道,长而明仁义之行;合同异,离坚白;然不然,可不可;困百家之知,穷众口之辩;吾自以为至达已。今吾闻庄子之言,沱焉异之。不知论之不及与?知之弗若与?今吾无所开吾喙,敢问其方。公子牟隐机大息,仰天而笑曰:子独不闻夫焰井之蛙乎?
谓东海之鳌曰:吾乐与,吾跳梁乎井干之上,入休乎缺梵之崖;赴水则接腋持颐,蹶泥则没足灭驸;还奸、蟹与科斗,莫吾能若也。且夫擅一壑之水,而跨錡滔井之乐,此亦至矣。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?束海之鳌左足未入,而右膝已挚矣,于是边巡而却,告之海曰:夫千里之远,不足以举其大;千仞之高,不足以极其深。禹之时十年九潦,而水弗为加益;汤之时八年七旱,而崖不为加损。夫不为顷久推移,不以多少进退者,此亦束海之大乐也。于是焰井之蛙闻之,适适然惊,规规然自失也。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,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,是犹使蚤负山,商蛆驰河也,必不胜任矣。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,而自适一时之利者,是非滔井之蛙与?且彼方跳黄泉而登大皇,无南无北,爽然四解,沦于不测;无束无西,始于玄冥,反于大通。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辩,是真用管阀夭,用锥指地也,.不亦小乎?子往矣。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郡邓与?未得国能,又失其故行矣。直匍匐而归耳。今子不去,将忘子之故,失子之业。公孙龙口吐而不合,舌举而不下,乃逸而走。庄子钓于濮水,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愿以境内累矣。庄子持竿不顾,曰:吾闻楚有神龟,死已三千岁矣,王巾笋而藏之庙堂之上。
此龟者,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?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?二大夫曰:宁生而曳尾于涂中。庄子曰:往矣,吾将曳尾于涂中。惠子相梁,庄子往见之。或谓惠子曰:庄子来,欲代子相。于是惠子恐,搜于国中,三日三夜。庄子往见之,曰:南方有乌,其名鹤鹤,子知之乎?夫鹤鹤,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;非梧桐不止,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。于是鹧得腐鼠,鹤鹤过之,仰而视之曰:吓。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?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。庄子曰:鯈鱼出游从容,是鱼乐也?惠子曰: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庄子曰: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?惠子曰:我非子,固不知子矣;子固非鱼也,子之不知鱼之乐,全矣。庄子曰:请循其本。子曰:汝安知鱼乐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。我知之濠上也。
南华真经卷之三外篇至乐第十八
天下有至乐无有哉?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?今奚为奚据?奚避奚处?奚就奚去?奚乐奚恶?夫天下之所尊者,富贵寿善也;所乐者,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;所下者,贫贱夭恶也;所苦者,身不得安逸,口不得厚味,形不得美服,目不得好色,耳不得音声;若不得者,则大忧以惧。其为形也亦愚哉。夫富者,苦身疾作,多积财而不得尽用,其为形也亦外矣。夫贵者,夜以继日,思虑善否,其为形也亦疏矣。人之生也,与忧俱生,寿者僭憎,久忧不死,何之苦也。其为形也亦远矣。烈士为天下见善矣,未足以活身。吾未知善之诚善邪,诚不善邪?若以为善矣,不足活身,以为不善矣,足以活人。故曰:忠谏不听,蹲循弗争。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,不争名亦不成。诚有善无有哉?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,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,果不乐邪?吾观夫俗之所乐,举群趣者,诬诬然如将不得已,而皆日乐者,吾未之乐也,亦未之不乐也。果有乐无有哉?吾以无为诚乐矣,又俗之所大苦也。
故曰:至乐无乐,至誉无誉。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。虽然,无为可以定是非。至乐活身,唯无为几存。请尝试言之。天无为以之清,地无为以之宁,故尔无为相合,万物皆化。芒乎苗乎,而无从出乎。苗乎芒乎,而无有象乎。万物职职,皆从无为殖。故曰: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,人也孰能得无为哉。庄子妻死,惠子吊之,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。惠子曰:与人居,长子老身,死不哭亦足矣,又鼓盆而歌,不亦甚乎。庄子曰:不然。是其始死也,我独何能无乐然。察其始而本无生,非徒无生而本无形,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。杂乎芒苗之问,变而.有气,气变而有形,形变而有生,今又变而之死,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。人且偃然寝于巨室,而我缴嗷然随而哭之,自以为不通乎命,故止也。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、崑仑之虚,黄帝之所休。俄而柳生其左肘,其意蹙蹙然恶之。支离叔曰:子恶之乎?滑介叔曰:亡,予何恶。生者,假借也;假之而生生者,尘垢也。死生为昼夜。
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。我又何恶焉。庄子之楚,见空髑髅,骁然有形,檄以马捶,因而问之,曰:夫子贪生失理,而为此乎?将子有亡国之事,斧铁之诛,而为此乎?将子有不善之行,愧遗父母妻子之丑,而为此乎?将子有冻馁之患,而为此乎?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?于是语卒,援髑髅,枕而卧。夜半,髑髅见梦曰:子之谈者似辩士。诸子所言,皆生人之累也,死则无此矣。子欲闻死之说乎?庄子曰:然。髑髅曰:死,无君于上,无臣于下,亦无四时之事,从然以天地为春秋,虽南面王乐,不能过也。庄子不信,曰:吾使司命复生子形,为子骨肉肌肤,反子父母妻子问里知#6识,子欲之乎?髑髅深膑蹙类曰:吾安能弃南面王乐,而复为人问之劳乎。颜渊束之齐,孔子有忧色。
子贡下席而问曰:小子敢问,回束之齐,夫子有忧色,何邪?孔子曰:善哉汝问。昔者管子有言,丘甚善之,曰:褚小者不可以怀大,梗短者不可以汲深。夫若是者,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,夫不可损益。吾恐回与齐侯言尧、舜、黄帝之道,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。彼将内求于已而不得,不得则惑,人惑则死。且汝独不闻邪?昔者海乌止于鲁郊,鲁侯御而觞之子庙,奏九韶以为乐,具太牢以为膳。乌乃眩视忧悲,不敢食一鸾,不敢饮一杯,三日而死。此以己养养乌也,非以乌养养乌也。夫以乌养养乌者,宜柄之深林,游之坛陆,浮之之江湖,食之鳍鳅,随行列而止,委蛇而处。彼唯人言之恶闻,奚以夫绕饶为乎。咸池九韶之乐,张之洞庭之野,乌闻之而飞,兽闻之而走,鱼闻之而下入,人卒闻之,相与还而观之。鱼处水而生,人处水而死,彼必相与异,其好恶故异也。故先圣不一其能,不同其事。名止于实,义设于适,是之谓条达而福持。列子行,食于道从,见百岁髑髅,卷蓬而指之曰: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、未尝生也。汝果养乎?予果欢乎?种有几,得水则为壮,得水土之际则为龙嫔之衣,生于陵屯则为陵乌,陵乌得郁栖为乌足。乌足之根为脐蜻,其叶为胡蝶。胡蝶胥也化而为虫,生于鳌下,其状若脱,其名为鸠攘。鴒攘千日为乌,其名为干余骨。干余骨之沫为斯弥,斯弥为食酝。颐辖生乎食醱!黄軏生乎九猷,瞥茵生乎腐罐。羊奚比乎不笔,久竹生青宁;青宁生程,程生马,马生人,人又反入于机。万物皆出于机,皆入于机。
南华真经春之三竟
#1夫:原作『天」,据世德本改。
#2其:原本无,据世德本增。
#3夫至乐者… … 太和万物:原本无,据世德本增。
#4而:原作『于」,据世德本改。
#5财:原作『 败」,据世德本改。
#6知:原作『 之」,据世德本改。
南华真经卷之四外篇达生第十九
达生之情者,不务生之所无以为;达命之情者,不务知之所无奈何。养形必先之以物,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;有生必先无离形,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。生之来不能却,其去不能止。悲夫,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;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,则世奚足为哉。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,其为不免矣。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奔世。弃世则无累,无累则正平,正平则与彼更生,更生则几矣。事奚足卉而生奚足遗?奔事则形不劳,遗生则精不亏。夫形全精复,与天为一。天地者,万物之父母也,合则成体,散则成始。形精不亏,是谓能移;精而又精,反以相天。子列子问关尹曰:至人潜行不窒,蹈火不热,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。请问何以至于此?关尹曰:是纯气之守也,非知巧果敢之列。居,予语汝。凡有貌象声色者,皆物也,物与物何以相远?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。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,夫得是而穷之者,物焉得而止焉。彼将处乎不淫之度,而藏乎无端之纪,游乎万物之所终始,壹其性,养其气,合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。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无部,物奚自入焉。夫醉者之坠车,虽疾不死。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,其神全也,乘亦不知也,坠亦不知也,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,是故遇物而不摺。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,而况得全于天乎?圣人藏于天,故莫之能伤也。复条者不折镜干,虽有恢心者不怨飘瓦,是以天下均平。故无攻战之乱,无杀戮之刑者,由此道也。不开人之天,而开天之天,开天者德生,开人者贼生。不厌其天,不忽于人,民几乎以其真。仲尼适楚,出于林中,见痴楼者承蜩,犹缀之也。仲尼曰:子巧乎。有道邪?曰:我有道也。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,则失者锱铢;累三而不坠,则失者十一;累五而不坠,犹缀之也。吾处身也,若极株拘;吾执臂也,若槁木之技;虽天地之大,万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吾不反不侧,不以万物易蜩之翼,何为而不得。
孔子顾谓弟子曰: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,其瘤楼文人之谓乎。颜渊问仲尼曰:吾尝济乎觞深之渊,津人操舟若神。吾问焉,曰:操舟可学邪?曰:可。善游者数能。若乃夫没人,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。吾问焉而不吾告,敢问何谓也?仲尼曰:善游者数能,忘水也。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,彼视渊若陵,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。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,恶往而不暇。以瓦注者巧,以钩注者惮,以黄金注者婚。其巧一也,而有所矜,则重外也。凡外重者内拙。田开之见周威公。威公曰:吾闻祝肾学生,吾子与祝肾游,亦何闻焉?田开之曰:开之操拔警以侍门庭,亦何闻于夫子。威公曰:田子无让,寡人愿闻之。开之曰:闻之夫子日,善养生者,若牧羊然,视其后者而鞭之。威公曰:何谓也?田开之曰:鲁有单豹者,巖居而水饮,不与民共利,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,不幸遇饿虎,饿虎杀而食之。有张毅者,高门县薄,无不走也,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。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,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,此二子者勺皆不鞭其后者也。仲尼曰:无入而藏,无出而阳,柴立其中央。三者若得,其名必极。夫畏涂者,十杀一人,则父子兄弟相戒也,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,不亦知乎。
人之所取畏者,稚席之上,饮食之问;而不知为之戒者,过也。祝宗人玄端以临牢荚,说蠡曰:汝奚恶死?吾将三月蒙汝,十日戒,三日齐,藉白茅,加汝肩尸乎彫俎之上,则汝为之乎?为负谋,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荚之中,自为谋,则苟生有轩冕之尊,死得于朦循之上,聚楼之中则为之。为负谋则去之,自为谋则取之,所异负者何也?桓公田于泽,管仲御,见鬼焉。公抚管仲之手曰:仲父何见,对曰:臣无所见。公反,谈请为病,数日不出。齐士有里#1子告敖者曰:公则自伤,鬼恶能伤公。夫忿痛之气,散而不反,则为不足;上而不下,则使人善怒;下而不上,则使人善忘;不上不下,中身当心,则为病。桓公曰:然则有鬼乎?曰:有。沈有履,鳌有髻。户内之烦壤,雷霆处之,束北方之下者,倍阿鲑聋跃之;西北方之下者,则秩阳处之。水有罔象,丘有幸,山有夔,野有方皇,泽有委蛇。公曰:请问委蛇之状何如?皇子曰:委蛇其大如毂,其长如辕,紫衣而朱冠。其为物也,恶闻雷车之声,则捧其首而立。见之者殆乎霸。桓公赈然而笑曰:此寡人之所见者也。于是正衣冠与之坐,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。纪浴子为王养国鸡。十日而问:鸡已乎?曰:未也,方虚侨而恃气。
十日又问,曰:未也,犹应向景。十日又问,曰:未也,犹疾视而盛气。十日又问,曰:几矣。鸡虽有呜者,已无变矣,望之似木鸡矣,其德全矣,异鸡无敢应者,反走矣。孔子观于吕梁,县水三十仞,流沫四十里,电鳌鱼鳌之所不能游也。见一丈夫游之,以为有苦而欲死也,使弟子并流而拯之。数百步而出,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。孔子从而问焉,曰:吾以子为鬼,察子则人也。请问,蹈水有道乎?曰:亡,吾无道。吾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。与齐俱入,与汨偕出,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。此吾所以蹈之也。孔子曰:何谓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?曰:吾生于陵而安于陵,故也;长于水而安于水,性也;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梓庆削木为据,鑪成,见者惊犹鬼神。鲁侯见而问焉,曰:子何术以为焉?对曰:臣工人,何术之有?虽然,有一焉。臣将为据,未尝敢以耗气也,必齐以静心。齐三日,而不敢怀庆赏爵禄;齐五日,不敢怀非誉巧拙;齐七日,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。当是时也,无公朝?其巧专而外滑消。然后入山林,观天性,形躯至矣,然后成见鍊,然后加手焉,不然则已。则以天合天,器之所以疑神者,其是与。束野稷以御见庄公,进退中绳,左右旋中规。庄公以为文弗过也,使之钩百而反。颜闱遇之,人见曰:稷之马将败。公密而不应。少焉,果败而反。公曰:子何以知之?曰:其马力竭矣,而犹求焉,故日败。工捶旋而盖规矩,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,故其灵台一而不栓。
忘足,履之适也;忘要,带之适也;知忘是非,心之适也;不内变,不外从,事会之适也。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,忘适之适也。有孙休者,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:休居乡不见谓不修,临难不见谓不勇。然而田原不遇岁,事君不遇世,宾于乡里,逐于州部,则胡罪乎天哉?休恶遇此命也?扁子曰: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?忘其肝胆,遗其耳目,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,逍遥乎无事之业,是谓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。今汝饰知以惊愚,修身以明污,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,汝得全而形躯,具而九窍,无中道天于聋盲跛赛而比于人数。亦幸矣,又何暇乎天之怨哉?子往矣。孙子出?扁子入,坐有问,仰天而叹。弟子问曰:先生何为叹乎?扁子曰:向者休来,吾告之以至人之德,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。弟子曰:不然.o 孙子之所言是邪?先生之所言非邪?非固不能惑是。孙子所言非邪?先生所言是邪?彼固惑而来矣,又奚罪焉。扁子曰:不然。昔者有乌止于鲁郊,鲁君悦之,为具太牢以飨之,奏九韶以乐之,乌乃始忧悲眩视,不敢饮食。此之谓以己养养乌也。若夫以乌养养乌者,宜栖之深林,浮之江湖,食之以委蛇,则平陆而已矣。今休,款启寡闻之民也,吾告以至人之德,譬之若载殿以车马,乐钨以钟鼓也。彼又恶能无惊乎哉。
南华真经卷之四外篇山木第二十
庄子行于山中,见大木枝叶盛茂,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。问其故,曰:无所可用。庄子曰: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。夫子出于山,舍于故人之家。故人喜,命坚子杀鴈而烹之。
坚子请曰:其一能呜,其一不能呜,请奚杀?主人曰:杀不能呜者。明日,弟子问于庄子曰:昨日山中之木,以不材得终其天年,今主人之疡,以不材死,先生将何处?庄子笑曰: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问。材与不材之问,似之而非也,故未免乎累。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,无誉无訾,一龙一蛇,与时俱化,而无肯专为;一上一下,以和为量,浮游乎万物之祖,物物而不物于物,则胡可得而累邪。此#2神农、黄帝之法则也。若夫万物之情,人伦之传,则不然。合则离,成则毁;廉则挫,尊则议,有为则亏,贤则谋,不肖则欺,故可得而必乎哉。悲夫。弟子志之,其唯道德之乡乎。
市南宜僚见鲁侯,鲁侯有忧色。市南子曰:君有忧色,何也?鲁侯曰:吾学先王之道,修先君之业;吾敬鬼尊贤,亲而行之,无须史离居,然不免于患,吾是以忧。市南子曰:君之除患之卫浅矣。夫丰狐文豹,栖于山林,伏于巖穴,静也;夜行昼居,戒也;虽飢渴隐约,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,定也;然且不兔于罔罗机辟之患。是何罪之有哉?其皮为之灾也。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?吾愿君剖形去皮,洒心去欲,而游于无人之野。南越有邑焉,名为建德之国。其民愚而朴,少私而寡欲;知作而不知藏,与而不求其报;不知义之所适,不知礼之所将,猖狂妄行,乃蹈乎大方;其生可乐,其死可葬。吾愿君去国捐俗,与道相辅而行。君曰:彼其道远而险,又有江山,我无舟车,奈何?市南子曰:君无形倨,无留居,以为君车。
君曰:彼其道幽远而无人,吾谁与为邻?吾无粮,我无食,安得而至焉,市南子曰:少君之费,寡君之欲,虽无粮而乃足。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,望之而不见其崖,愈往而不知其所穷。送君者皆自崖而反,君自此远矣。故有人者累,见有于人者忧。故尧非有人,非见有于人也。吾愿去君之累,除君之忧,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。方舟而济于河,有虚红来触舟,虽有褊心之人不怒,有一人在其上,则呼张歙之,一呼而不闻,再呼而不闻,于是三呼邪,则必以恶声随之。向也不怒而今也怒,向也虚而今也实。人能虚己以游世,其孰能害之。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锺,为坛乎郭门之外,三月而成土下之县。王子庆忌见而问焉,曰:子何术之设?奢曰:一之问,无敢设也。奢闻之,既彫既琢,复归于朴,恫乎其无识,傥乎其息疑;萃乎芒乎,其送往而迎来;来者勿禁,往者勿止;从其强梁,随其曲传,因其自穷,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,而况有大涂者乎。孔子围于陈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。
太公任往吊之曰:子几死乎?一曰:然。子恶死乎?曰:然。任曰:子尝言不死之道。束海有乌焉,其名日意怠。其为乌也,纷纷秩轶,而似无能;引援而飞,迫胁而栖,进不敢为前,退不敢为后;食不敢先尝,必取其绪。是故其行列不斥,而外人卒不得害,是以兔于患。直木先伐,甘井先竭。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,修身以明污,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,故不免也。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:自伐者无功;功成者瞋,名成者亏。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。道流而不明居,得行而不名处;纯纯常常,乃比于狂;削边捐势,不为功名。是故无责于人,人亦无责焉。至人不闻,子何喜哉?孔子曰:善哉。辞其交游,去其弟子,逃于大泽;衣裘褐,食杼栗;入兽不乱群,入乌不乱行。乌兽不恶,而况人乎。
孔子问子桑雩曰:吾再逐于鲁,伐树于宋,削迩于卫,穷于商周,围于陈蔡之问。吾犯此数患,亲交益疏,徒友益散,何与?子桑雩曰: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?林回弃千金之璧,负赤子而趋。或曰:为其布与?赤子之布寡矣;为其累与;赤子之累多矣。弃千金之璧,负赤子而趋,何也?林回曰:彼以利合,此以天属也。夫以利合者,迫穷祸患害相弃也。以天属者,迫穷祸患害相收也。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。且君子之交淡若水,小人之交甘若醴:,君子淡以亲,小人甘以绝。彼无故以合者,则无故以离。孔子曰:敬闻命矣。徐行翔佯而归,绝学捐书,弟子无抱于前,其爱益加进。异日,桑雩又曰:舜之将死,真冷禹曰:汝戒之哉。形莫若绿,情莫若率。绿则不离,率则不劳;不离不劳,则不求文以待形,不求文以待形,固不待物。庄子衣大布而补之,正糜系履而过魏王。魏王曰:何先生之惫邪?庄子曰:贫也,非惫也。士有道德不能行,惫也;衣弊履穿,贫也,非惫也;此所谓非遭时也。
王独不见夫腾猿乎?其得格梓豫章也,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问,虽羿、逢蒙不能睥睨也。及其得拓棘根枸之问也,危行侧视,振动悼栗;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,处势不便,未足以逞其能也。今处昏上乱相之问,而欲无惫,奚可得邪?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。孔子穷于陈蔡之问,七日不火食,左据槁木,右击槁枝,而歌森氏之风,有其具而无其数,有其声而无宫角,木声与人声,犁然有当于人之心。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。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,爱己而造哀也,曰:回,无受天损易,无受人益难。无始而非卒也,人与天一也。夫今之歌者其谁乎?回曰:敢问无受天损易。仲尼曰:飢渴寒暑,穷栓不行,天地之行也,运物之泄也,言与之偕逝之谓也。为人臣者,不敢去之。执臣之道犹若是,而况乎所以待天乎。何谓无受人益难?仲尼曰:始用四达,爵禄并至而不穷,物之所利,乃非己也,吾命其在外者也。君子不为盗,贤人不为窃。吾若取之,何哉。故曰,岛莫知于鹊鹏,目之所不宜处,不给视,虽落其实,弃之而走。其畏人也,而袭诸人间,社稷存焉尔。何谓无始而非卒?仲尼曰: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,焉知其所终?焉知其所始?正而待之而已耳。何谓人与天一邪?仲尼曰:有人,天也;有天,亦天也。人之不能天,性也,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。
庄周游乎雕陵之樊,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,翼广七尺,目大运寸,感周之颗而集于栗林。庄周曰:此何乌哉,翼殷不逝目大不睹?寨裳跃步,执弹而留之。睹一蝉,方得美荫而忘其身,螳娘执翳而搏之,见得而忘其形;异鹊从而利之,见利而忘其真。庄周休然曰:噫。物固相累#3,二类相召也。捐弹而反走,虞人逐而谇之。庄周反入,三月不庭,兰且从而问之:夫子何为#4,顷问甚不庭乎?庄周曰:吾守形而忘身,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。且吾闻诸夫子曰:入其俗,从其俗。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,异鹊感吾颗,游于栗林而忘真,栗林虞人以吾为戮,吾所以不庭也。阳子之宋,宿于逆旅。逆旅人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恶,恶者贵而美者贱。阳子问其故,逆旅小子对曰: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;其恶者自恶,吾不知其恶也。阳子曰:弟子记之。行#5贤而去自贤之行,安往而不爱哉。
南华真经卷之四外篇田子方第二十一
田子方侍坐于魏丈侯,数称谿工。文侯曰:谿工子之师邪?子方曰:非也,无择之里人也;称道数当,故无择称之。文侯曰:然则子无师邪?子方曰:有。曰:子之师谁邪?子方曰:束郭顺子。文侯曰: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,子方曰:其为人也真,人貌而天虚,绿而葆真,清而容物。物无道,正容以悟之,使人之意也消。无择何足以称之?子方出,文侯傥然终日不言,召前立臣而语之曰:远矣,全德之君子。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,吾闻子方之师,吾形解而不欲动,口钳而不欲言。吾所学者真土梗耳,夫魏真为我累耳。温伯雪子适齐,舍于#6鲁。鲁人有请见之者,温伯雪子曰:不可。吾闻中国之君子,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,吾不欲见也。至于齐反舍于鲁,是人也又请见。温伯雪子曰:往也薪见我,今也又薪见我,是必有以振我也。出而,见客,入而叹。明日见客,又入而叹。其仆曰:每见之客也,必入而叹,何邪?曰:吾固告子矣。中国之民,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。昔之见我者,进退一成规、一成矩,从容一若龙、一若虎,其谏我也似子,其道我也似父,是以叹也。仲尼见之而不言。子路曰: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,见之而不言?何邪?仲尼曰:若夫人者,目击而道存矣,亦不可以容声矣。
颜渊问于仲尼曰:夫子步亦步,夫子趋亦趋,夫子驰亦驰;夫子奔逸绝尘,而回瞠若乎后矣。夫子曰:回,何谓邪?曰:夫子步,亦步也;夫子言,亦言也;夫子趋,亦趋也;夫子辩,亦辩也;夫子驰,亦驰也;夫子言道,回亦言道也;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,夫子不言而信,不比而周,无器而民蹈乎前,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。仲尼曰:恶,可不察与。夫哀莫大于心死,而人死亦次之。日出束方而入于西极,万物莫不比方,有目有趾者,待是而后成功,是出则存,是入则亡。万物亦然,有待也而死,有待也而生。吾一受其成形,而不化以待尽,效物而动,日夜无隙,而不知其所终,薰然其成形。知命不能规乎其前,丘以是日祖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,可不哀与。汝殆着乎吾所以着也。彼已尽矣,而汝求之以为有,是□ 求马于唐肆也。吾服汝也甚忘,汝服吾也亦甚忘。虽然,汝奚患焉。虽忘乎故吾,吾有不忘者存。孔子见老聪,老聘新沐,方将被发而干,恕然似非人。孔子便而待之,少焉见,曰:丘也眩与,其信然与?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,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。老聘曰:吾游心于物之初。孔子曰:何谓邪?曰:心困焉而不能知,口辟焉而不能言,尝为汝议乎其将。至阴肃肃,至阳赫赫;肃肃出乎天,赫赫发乎地;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,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。消息满虚,一晦一明,日改月化,日有所为,而莫见其功。生有所乎萌;死有所乎归,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。
非是也,且孰为之宗。孔子曰:请问游是。老聪曰:夫得是,至美至乐也,得至美而游乎至乐,谓之至人。孔子曰:愿闻其方。曰:草食之兽不疾易薮,水生之虫不疾易,水行少变而不失其大常也,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。夫天下也者,万物之所一也。得其所一而同焉,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,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,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。弃隶者若弃泥涂,知身贵于隶也,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。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,夫孰足以患心。已为道者解乎此。孔子曰:夫子德配天地,而犹假至言以修心,古之君子,孰能脱焉?老聘曰:不然。夫水之于洵也,无为而才自然矣。至人之于德也,不修而物不能离焉,若天之自高,地之自厚,日月之自明,夫何修焉。孔子出,以告颜回曰:丘之于道也,其犹酝鸡与。微夫子之发吾覆也,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。庄山见鲁哀公。一辰公曰:鲁多儒士,少为先生方者。庄子曰:鲁少儒。一辰公曰:举鲁国而儒服,何谓少乎?庄子曰:周闻之,儒者冠圆冠者,知天时;履方履者,知地形;缓佩决者,事至而断。君子有其道者,未必为其服也;为其服者,未必知其道也。公固以为不然,何不号于国中曰:无此道而为此服者,其罪死,于是哀公号之五日,而鲁国无敢儒服者,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。
公即召而问以国事,千转万变而不穷。庄子曰: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。可谓多乎?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,故饭牛而牛肥,使秦穆公忘其贱,与之政也。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,故足以动人。宋元君将画图,众史皆至,受揖而立;舐笔和墨,在外者半。有一史后至者,澶值然不趋,受揖不立,因之舍。公使人视之,则解衣槃砖赢。君曰:可矣,是真画者也。文王观于臧,见一丈夫钓,而其钓莫钓,非持其钓有钓者也,常钓也。文王欲举而授之政,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;欲终而释之,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。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:昔者寡人梦见良人,黑色而顺,乘驳马而偏朱蹄,号曰:寓而政于臧丈人,庶几乎民有廖乎。诸大夫蹴然曰:先君王也。文王曰:然则卜之。诸大夫曰:先君之命,王其无他,又何卜焉。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。典法无更,偏令无出。三年,文王观于国,则列士坏植散群,长官者不成德,锁斛不敢入于四境。列士坏植散群,则尚同也;长官者不成德,则同务也;钦斛不敢入于四境,则诸侯无二心也。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,北面而问曰:政可以及天下乎?臧丈人昧然而不应,泛然而辞,朝令而夜遁,终身无闻。颜渊问于仲尼曰:文王其犹未邪?又何以梦为乎?仲尼曰:默,汝无言。夫#7文王尽之也,而又何论刺焉。彼直以循斯须也。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,引之盈贯,措杯水其肘上,发之,适矢复杳,方矢复寓。当是时,犹象人也。伯昏无人曰:是射之射也,非不射之射也。尝与汝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若能射乎?
于是无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背边巡,足二分垂在外,揖御寇而进之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伯昏无人曰:夫至人者,上阀青天,下潜黄泉,挥斥八极,神气不变。今汝休然有徇目之志,尔于中也殆矣夫。肩吾问于孙叔敖白: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,三去之而无忧色。吾始也疑子,今视子之鼻问栩栩然,子之用心独奈何?孙叔敖曰:吾何以过人哉。吾以其来不可却也,其去不可止也,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,而无忧色而已矣。我何以过人哉。且不知其在彼乎,其在我乎?其在彼邪?亡乎我;在我邪?亡乎彼。方将踌躇,方将四顾,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。仲尼闻之曰:古之真人,知者不得说,美人不得滥,盗人不得劫,伏戏、黄帝不得友。死生亦大矣,而无变乎己,况爵禄乎。若然者,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,入乎渊泉而不濡,处卑细而不惫,充满天地,既以与人,己愈有。楚王与凡君坐,少焉,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。凡君曰:凡之亡也,不足以丧吾存。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,则楚之存,不足以存存。由是观之,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。
南华真经卷之四外篇知北游第二十二
知北游于玄水之上,登隐井之丘,而适遭无为谓焉。知谓无为谓曰:予欲有问乎若:何思何虑则知道?何处何服则安道?何从何道则得道?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,非不答,不知答也。知不得问,反于白水之南,登狐阕之上,而睹狂屈焉。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。狂屈曰:唉。予知之,将语若,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。知不得问,反于帝宫,见黄帝而问焉。黄帝日;无思无虑始知道,无处无服始安道,无从无道始得道。知问黄帝曰:我与若知之,彼与彼不知也,其孰是耶?黄帝曰:彼无为谓真是也,狂屈似之;我与汝终不近也。夫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故,圣人行不言之教。道不可致,德不可至。仁可为也,义可亏也,礼相伪也。故曰,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,失义而后礼。礼者,道之华而乱之首也。故曰,为道者日损,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也。今已为物也,欲复归根,不亦难乎。其易也,其唯大人乎。生者死之徒,死者生之始,孰知其纪。人之生,气之聚也;聚则为生,散则为死。若死生为徒,吾又何患。故万物一也,是其所美者为神奇,其所恶者为臭腐;臭腐复化为神奇,神奇复化为臭腐。故曰,通天下一气耳。圣人故贵一。
知谓黄帝曰:吾问无为谓,无为谓不应我。非不我应,不知应.我也。吾问狂屈,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,非不我告,中欲告而忘之也。今予问乎若,若知之,奚故不近?黄帝曰:彼其真是也,以其不知也;此其似之也,以其忘之也;予与若终不近也,以其知之也。狂屈闻之,以黄帝为知言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。四时有明法而不议,万物有成理而不说。圣人者,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,是故至人无为,大圣不作,观于天地之谓也。今彼神明至精,与彼百化,物已死生方圆,莫知其根也,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。六合为巨,未离其内;秋豪为小,待之在体。天下莫不沈浮,终身不故;阴阳四时运行,各得其序。僭然若亡而存,油然不形而神,万物畜而不知。此之谓本根,可以观于天矣。
啮缺问道乎被衣,被衣曰:若正汝形,一汝视,天和将至,摄汝知,一汝度,神将来舍。德将为汝美,道将为汝居;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。言未卒,啮缺睡寐。被衣大悦,行歌而去之,曰:形若槁骸,心若死灰,真其实知,不以故自持,媒媒晦晦,无心而不可与谋。彼何人哉。
舜问乎丞曰:道可得而有乎?曰: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?舜曰:吾身非吾有也,孰有之哉?曰:是天地之委形也,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和也;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顺也;孙子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蜕也。故行不知所往,处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味;天地之彊阳气也,又胡可得而有邪?
孔子问于老聪曰:今日晏问,敢问至道。老聪曰:汝斋戒,疏沦而心,澡雪而精神,拮击而知。夫道,官然难言哉。将为汝言其崖略。夫昭昭生于冥冥,有伦生于无形,精神生于道,形本生于精,而万物以形相生,故九窍者胎生,八窍者卵生。其来无迩,其往无崖,无门无房,四达之皇皇也。邀于此者,四枝彊。思虑徇达,耳目聪明,其用心不劳,其应物无方。天不得不高,地不得不广,日月不得不行,万物不得不昌,此其道与。且夫博之不必知,辩之不必慧,圣人以断之矣。若夫益之而不加益,损之而不加损者,圣人之所保也。渊渊乎其若海,巍巍乎其终则复始也,运量万物而不匮。则君子之道,彼其外与。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,此其道与。中国有人焉,非阴非阳,处于天地之间,直且为人,将反于宗。自本观之,生者,暗酿物也。虽有寿夭,相去几何?须臾之说也。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。果蕨有理,人伦虽难,所以相齿。圣人遭之而不违,过之而不守。调而应之,德也;偶而应之,道也;帝之所与,王之所起也。人生天地之问,若白驹之过却,忽然而已。注然勃然,莫不出焉;油然嘐然,莫不入焉。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,生物哀之,人类悲之。解其天强,堕其天裊,纷乎宛乎,魂魄将往,乃身从之,乃大归乎。不形之形,形之不形,是人之所同知也,非将至之所务也,此众人之所同论也。彼至则不论,论则不至。明见无值,辩不若默。道不可闻,闻不若塞,此之谓大得。
东郭子问于庄子曰:所谓道,恶乎在?庄子、曰:无所不在。东郭子曰:期而后可。庄子曰:在蝼蚁。曰:何其下邪?曰:在梯秆。曰:何其愈下邪?曰:在瓦号。曰:何其愈甚邪?曰:在屎溺。束郭子不应。庄子曰:夫子之问也,固不及质。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稀也,每下愈况。汝唯莫必,无乎逃物。至道若是,大言亦然。周褊咸三者,异名同实,其指一也。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,同合而论,无所终穷乎。尝相与无为乎。澹而静乎。漠而清乎。调而问乎。寥已吾志,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,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,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;彷徨乎吗闳,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。物物者与物无际,而物有际者,所谓物际者也,不际之际,际之不际者也。谓盈虚衰杀,彼为盈虚非盈虚,彼为衰杀非衰杀,彼为本末非本末,彼为积散非积散也。
坷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。神农隐几阖户昼暝,坷荷甘日中奋户而入曰:老龙死矣。神农隐几拥杖而起,曝然放杖而笑,曰:天知予僻陋慢訑,故弃予而死。已矣夫子,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。会纲吊闻之,曰:夫体道者,天下之君子所击焉。今于道,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,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,又况夫体道者乎。视之无形,听之无声,于人之论者,谓之冥冥,所以论道,而非道也。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:子知道乎?无穷曰:吾不知。又问乎无为,无为曰:吾知道。曰:子之知道,亦有数乎?曰:有。曰:其数若何?无为曰:吾知道之可以贵,可以贱,可以约,可以散,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。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:若是,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,孰是而孰非乎?无始曰:不知深矣,知之浅矣;弗知内矣,知之外矣。于是泰清中而叹曰:弗知乃知乎。知乃不知乎。孰知不知之知?无始曰:道不可闻,闻而非也;道不可见,见而非也;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知形形之不形乎。道不当名。无始曰:有问道而应之者,不知道也。虽问道者,亦未闻道。道无问,问无应。无问问之,是问穷也;无应应之,是无内也。以无内待问穷,若是者,外不观乎宇宙,内不知乎大初,是以不过乎崑仑,不游乎太虚。光曜问乎无有曰:夫子有乎?其无有乎?光曜不得问,而孰视其状貌,官然空然,终日视之而不见,听之而不闻,搏之而不得也。光曜曰:至矣,其孰能至此乎。予能有无矣,而未能无无也;及为无有矣,何从至此哉。
大马之捶钩者,年八十矣,而不失豪芒。大马月:子巧与,有道与?曰:臣有守也。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,于物无视也,非钩无察也。是用之者,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,而况乎无不用者乎。物孰不资焉。冉求问于仲尼月:未有天地可知邪?仲尼月:可。古犹今也。冉求失问而退,明日复见?月: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?夫子曰:可。古犹今也。昔日吾照然,今日吾昧然,敢问何谓也?仲尼月:昔之昭然也,神者先受之;今之昧然也,且又为不神者求邪。无古无今,无始无终。未有子孙而有子孙,可乎?冉求未对。仲尼月:已矣,未应矣。不以生生死,不以死死生。死生有待邪?皆有所一体,有先天地生者物邪?物物者非物。物出不得先物也,犹其有物也。犹其有物也无已#8。
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?亦乃取于是者也。颜渊问乎仲尼月:回尝闻诸夫子日,无有所将,无有所迎。回敢问其游。仲尼曰:古之人,’外化而内不化,今之人,内化而外不化。与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。安化安不化,安与之相靡,必与之莫多。稀韦氏之囿,黄帝之圃,有虞氏之宫,汤武之室。君子之人,若儒墨者师,故以是非相靠也,而况今之人乎。圣人处物不伤物。不伤物者,物亦不能伤也。唯无所伤者,为能与人相将迎。山林与,皋壤与?使我欣欣然而乐与。乐未毕也,一及又继之。哀乐之来,吾不能御,其去弗能止。悲夫,世人直为物逆旅耳。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,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。无知无能者,固人之所不免也。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,岂不亦悲哉。至言去言,至为去为。齐知之所知,则浅矣。
南华真经卷之四杂篇庚桑楚第二十三
老聘之役有庚桑楚者,偏得老聘之道,以北居畏垒之山,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,其妾之絮然仁者远之;拥肿之与居,鞅掌之为使。居三年,畏垒大禳。畏垒之民相与言曰:庚桑子之始来,吾洒然异之。今吾日计之而不足,岁计之而有余。庶几其圣人乎。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,杜而稷之乎?庚桑子闻之,南面而不释然。弟子异之,庚桑子月:弟子何异于予?夫春气发而百草生,正得秋而万宝成。夫春与秋,岂无得而然哉?天道己行矣。吾闻至人,尸居环堵之室,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。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问,我其杓之人邪。吾是以不释于老聘之言。弟子月:不然。夫寻常之沟,巨鱼无所还其体,而统绘为之制;步仞之丘陵,巨兽无所亿其躯,而夔狐为之祥。且夫尊贤授能,先善与利,自古尧舜以然,而况畏垒之民乎。夫子亦听矣。庚桑子月:小子来。夫函车之兽,介而离山,则不免于罔罟之患;吞舟之鱼,暘而失水,则蚁能苦之。故乌兽不厌高,鱼鲈不厌深。夫全其形生之人,藏其身也,不厌深眇而已矣,且夫二子者,又何足以称扬哉。是其于辩也,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。简发而栉,数米而炊,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。举贤财民相轧,任知则民相盗。之数物者,不足以厚民。民之于利甚勤,子有杀父,臣有杀君,正昼为盗,日中穴坏。吾语汝,大乱之本,必生于尧舜之问、其末存乎千世之后。千世之后,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。
南荣趣蹴然正坐曰:若趣之年者已长矣,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育邪?庚桑子曰:全汝形,抱汝生,无使汝思虑营营。若些二年#9,则可以及此言也。南荣趣曰:目之与形,吾不知其异也,而盲者不能自见;耳之与形,吾不知其异也,而聋者不能自闻;心之与形,吾不知其异也,而狂者不能自得。形之与形亦辟矣,而物或问之邪?欲相求而不能相得?今谓趣曰:全汝形,抱汝生,勿使汝思虑营营。趣勉闻道达耳矣。庚桑子曰:辞尽矣。日奔蜂不能化蕾烛,越鸡不能伏鹄卵,鲁鸡固能矣。鸡之与鸡,其德非不同也,有能与不能者,其才固有巨小也。今吾才小,不足以化子,子胡不南见老子?南荣趣赢粮,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。老子曰:子自楚之所来乎?南荣趣曰:唯。老子曰: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?
南荣趣惧然顾其后。老子曰:子不知吾所谓乎?南荣趣俯而惭,仰而叹曰:今者吾忘吾答,因失吾问。老子曰:何谓也?南荣趣曰:不知乎?人谓我朱愚。知乎?反愁我躯。不仁则害人,仁则反愁我身;不义则伤彼,义则反愁我己。我安逃此而可?此三言者,趣之所患也,愿因楚、而问之。老子曰:向吾见若眉睫之问,吾因以得汝矣,今汝又言而信之。若规规然若丧父母,揭竿而求诸海也。汝亡人哉,惘惘乎。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,可怜哉。南荣羞请入就会,召其所好,去其所恶,十日自愁,复见老子。老子曰:汝自酒濯,熟哉郁郁乎。然而中津津乎犹有恶也。夫外鞑者不可繁而捉,将内健;内获者不可缪而捉,将外挞。外内获者,道德不能持,而况放道而行者乎。南荣趣曰:里人有病,里人问之,病者能言其病,然其病病者,犹未病也。若趣之闻大道,譬犹饮药以加病也,趣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。老子曰:卫生之经,能抱一乎?能勿失乎?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?能止乎?能已乎?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?能鯈然乎?能恫然乎?能儿子乎?儿子终日嗥而隘不嘎,和之至也;终日握而手不梡,共其德也;终日视而目不演,偏不在外也。行不知所之,居不知所为,与物委蛇,而同其波:是卫生之经已。南荣趣曰: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?曰:非也。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。夫至人者,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,不以人物利害相樱,不相与为怪,不相与为谋,不相与为事,鯈然而往,饲然而来。
是谓卫生之经已。曰:然则是至乎?曰:未也。吾固告汝日,能儿子乎?儿子动不知所为,行不知所之,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。若是者,祸亦不至,福亦不来。祸福无有,恶有人灾也。宇泰定者,发乎天光。发乎天光者,人见其人。人有修者,乃今有恒;有恒者,人舍之,天助之。人之所舍,谓之天民;天之所助,谓之天子。学者,学其所不能学也;行者,行其所不能行也;辩者,辩其所不能辩也。知止乎其所不能知,至矣;若有不即是者,天钧败之。备物以将形,藏不虞以生心,敬中以达彼,若是而万恶至者,皆天也,而非人也,不足以滑成,不可内于灵台。灵台者,有持而不知其所持,而不可持者也。不见其`诚己而发,每发而不当,业入而不舍,每更为失。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,人得而诛之;为不善乎幽问之中者,鬼得而诛之。明乎人,明乎鬼者,然后能独行。券内者,行乎无名;券外者,志乎期费。行乎无名者,唯庸有光;志乎期费者,唯贾人也,人见其歧,犹之魁然。与物穷者,物入焉,与物且者,其身之不能容,焉能容人。不能容人者无亲,无亲者尽人。兵莫僭于志,糢邹为下;寇莫大于阴阳,无所逃于天地之问。非阴阳贼之,心则使之也。道通。其分也,其成也毁也。
所恶乎分者,其分也以备;所以恶乎备者,其有以备。故出而不反,见其鬼;出而得,是谓得死。灭而有实,鬼之一也。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。出无本,入无窍。有实而无乎处,有长而无乎本剽,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。有实而无乎处者,宇也。有长而无本剽者,宙也。有乎生,有乎死,有乎出,有乎入,入出而无见其形,是谓天门。天门者,无有也,万物出乎无有,有不能以有为有,必出乎无有,而无有一无有。圣人藏乎是。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.恶乎至?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,尽矣,弗可以加矣。其次以为有物矣,将以生为丧也,以死为反也,是以分已。其次曰始无有,既而有生,生俄而死;以无有为首,以生为体,以死为尸;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,吾与之为友。是三者虽异,公族也,昭景也,着戴也,甲氏也,着封也,非一也。有生,缄也,披然日移是。尝言移是,非所言也。虽然,不可知者也。腊者之有胜胜,可散而不可散也。观室者周于寝庙,又适其偃焉?为是举移是。请常言移是。是以生为本,以知为师。因以乘是非,果有名实;因以己为质,使人以为己节,因以死偿节。若然者,以用为知,以不用为愚,以彻为名,以穷为辱,移是,今之人也,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。踞市人之足,则辞以放惊,兄则以妪,大亲则已矣。故日,至礼有不人,至义不物,至知不谋,至仁无亲,至信辟金。彻志之勃,解心之缪,去德之累,达道之塞。贵富显严名利六者,勃志也,容动色理气意六者,缪心也。
恶欲喜怒哀乐六者,累德也。去就取与知能六者,塞道也。此四六者,不荡胸中则正,正则静,静则明,明则虚,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。道者,德之钦也;生者,德之光也;性者,生之质也。性之动,谓为之;为之伪,谓之失。如者,接也,知者,谟也;知者之所不知,犹睨也。动以不得已之谓德,动无非我之谓治,名相反而实相顺也。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。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。夫工乎天而很乎人者,唯全人能之。唯虫能虫,唯虫能天。全人恶天,恶人之天,而况吾天乎人乎。一雀适羿,羿必得之,成也;以天下为之笼,则雀无所逃。是故汤以庖人笼伊尹,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。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,无有也。介者侈画,外非誉也;胥靡登高而不惧,遗死生也。夫复谓不餽而忘人;忘人,因以为天人矣。故敬之而不喜,侮之而不怒者,唯同乎天和者为然。出怒不怒,则怒出于不怒矣;出为无为,则为出于无为矣。欲静则平气,欲神则顺心。有为也欲当,则缘于不得已。不得已之类,圣人之道。
南华真经卷之四杂篇徐无鬼第二十四
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,武侯劳之曰:先生病矣。苦于山林之劳,故乃肯见于寡人。徐无鬼曰:我则劳于君,君有何劳于我。君将盈嗜欲,长好恶,则性命之情病矣;君将黜嗜欲,学好恶,则耳目病矣。我将劳君,君有何劳于我。武侯超然不对。少焉,徐无鬼曰:尝语君,吾相狗也。下之质执饱而止,是狸德也;中之质若视曰,上之质若亡其一。吾相狗,又不若吾相马也。吾相马,直者中绳,曲者中钩,方者中矩,圆者中规,是国马也,而未若天下马也。天下马有成材,若卹若失,若丧其一,若是者,超轶绝尘,不知其所。武侯大悦而笑。徐无鬼出,女商曰: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?吾所以说吾君者,横说之则以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,从说之则以《金板六强》,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,而吾君未尝启齿。今先生何以说吾君,使吾君悦若此乎?徐无鬼曰: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。女商曰:若是乎?曰: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?
去国数日,见其所知而喜;去国旬月,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;及期年也,见似人者而喜矣;不亦去人滋久,思人滋深乎?夫逃虚空者,华曹柱乎瞰鼬之迳,跟位其空,闻人足音堂然而喜矣,又况乎昆弟亲戚之馨饮其侧者乎。久矣夫,莫以真人之言医饮吾君之侧乎。徐无鬼见武侯,武侯曰:先生居山林,食芋栗,厌葱韭,以宾寡人,久矣夫。今老邪?其欲干酒肉之味邪?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?徐无鬼曰:无鬼生于贫贱,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,将来劳君也。君曰:何哉,奚劳寡人?,曰:劳君之神与形。武侯曰:何谓邪?徐无鬼曰:天地之养也一,登高不可以为长,居下不可以为短。君独为万乘之主,以苦一国之民,以养耳目鼻口,夫神者不自许也。夫神者,好和而恶奸;夫奸,病也,故劳之。唯君所病之,何也?武侯曰:欲见先生久矣。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,其可乎?徐无鬼汨:不可。爱民,害民之始也;为义偃兵,造兵之本也,君自此为之,则殆不成。凡成美,恶器也;君虽为仁义,几且伪哉。形固造形,成固有伐,变固外战。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问,无徒骥于锱坛之宫,无藏逆于得,无以巧胜人,无以谋胜人,无以战胜人。夫杀人之士民,兼人之土地,以养吾私与吾神者,其战不知孰善?胜之恶乎在?
君若勿已矣,修胸中之诚,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樱。夫民死已脱矣,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。黄帝将见大院乎具茨之山,方明为御,昌寓縿乘,张若、谓朋前马,昆閤、滑稽后车;至于襄城之野,七圣皆迷,无所问涂。适遇牧马童子,问涂焉,曰:若知具茨之山乎?曰:然。若知大院之所存乎?曰:然。黄帝曰:异哉小童。非徒知具茨之山,又知大院之所存。请问为天下。小童曰:夫为天下者,亦若此而已矣,又奚事焉。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,予适有瞥病,有长者教予曰: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。今予病少痊,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。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。予又奚事焉。黄帝曰:夫为天下者,则诚非吾子之事。虽然,请问为天下。小童辞。黄帝又问。小童曰:夫为天下者,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。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。黄帝再拜稽首,称天师而退。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,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,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,皆囿于物者也。招世之士与朝,中民之士荣官,筋力之士矜难,勇敢之士奋患,兵革之士乐战,枯槁之士宿名,法律之士广治,礼教之士敬容,仁义之士贵际。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,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。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,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。
钱财不积则贪者忧,权势不尤则夸者悲。势物之徒乐变,遭时有所用,不能无为也。此皆顺比于岁,不物于易者也。驰其形性,潜之万物,终身不反,悲夫。庄子曰:射者非前期而中,谓之善射,天下皆羿也,可乎?惠子曰:可。庄子曰:天下非有公是也,而各是其所是,天下皆尧也,可乎?惠子曰:可。庄子曰:然则儒、墨、杨、秉.四,与夫子为五,果孰是邪?或者若鲁遽者邪?其弟子曰:我得夫子之道矣,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。鲁遽曰:是直以阳召阳,以阴召阴,非吾所谓道也。吾示子乎吾道。于是为之调瑟,废一于堂,废一于室,鼓宫宫动,鼓角角动,音律同矣。夫或改调一弦,于五音无当也,鼓之,二十五弦皆动,未始异于声,而音之君已。且若是者邪?惠子曰:今夫儒、墨、杨、秉,且方与我以辩,相拂以辞,相镇以声,而未始吾非也,则奚若矣?庄子曰:齐人躏子于宋者,其命閤也不以完,其求鉼锺也以束缚,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,有遗类矣。
夫楚人寄而镝閤者,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国,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。庄子送葬,过惠子之墓,顾谓从者曰:郢人垩漫其鼻端,若蝇翼,使匠石断之。匠石运斤成风,听而断之,尽垩而鼻不伤,郢人立不失容。宋元君闻之,召匠石曰:尝试为寡人为之。匠石曰:臣则尝能断之。虽然,臣之质死久矣。自夫子之死也,吾无以为质矣。吾无与言之矣。管仲有病,桓公问之,曰: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谓云,至于大病,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?管仲曰:公谁欲与?公曰:鲍叔牙。曰:不可。其为人絮廉善士也,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,又一闻人之过,终身不忘。使之治国,上且钩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于君也,将弗久矣。公曰:然则孰可?对曰:勿已,则阳朋可。其为人也,上忘而下畔,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。以德分人谓之圣,以财分人谓之贤。以贤临人,未有得人者也;以贤下人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其于国有不闻也,其于家有不见也。勿已,则隄朋可。昊王浮于江,登乎狙之山。众狙见之,徇然弃而走,逃于深蔡。有一狙焉,委蛇攫搔,见巧乎王。王射之,敏给搏捷矢。王命相者趋射之,狙执死。顾谓其友颜不疑曰:之狙也,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,以至此通也,戒之哉。嗟乎,无以汝色骄人哉。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,去乐辞显,三年而国人称之。
南伯子景隐几而坐,仰天而嘘。颜成子入见曰:夫子,物之尤也。形固可使若槁骸,心固可使若死灰乎?曰:吾尝居山穴之中#10矣。当是时也,田禾一睹我,而齐国之众三贺之。我必先之,彼故知之;我必卖之,彼故斋之。若我而不有之,彼恶得而知之?若我而不卖之,彼恶得而斋之?嗟乎。我悲人之自丧者,吾又悲夫悲人者#11,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,其后而日远矣。仲尼之楚,楚王觞之,孙叔放执爵而立,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:古之人乎,于此言已。曰:丘也闻不言之言矣,未之尝言,于此乎言之。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,孙叔放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,丘愿有喙三尺。彼之谓不道之道,此之谓不言之辩,故德总乎道之所一。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,至矣。道之所一者,德不能同也,知之所不能知者,辩不能举也,名若儒墨而凶矣。故海不辞束流,大之至也;圣人并包天地,泽及天下,而不知其谁氏。是故生无爵,死无镒,实不聚,名不立,此之谓大人。
狗不以善吠为良,人不以善言为贤,而况为大乎。夫为大不足以为大,而况为德乎。夫大备矣,莫若天地;然奚求焉,而大备矣。知大备者,无求,无失,无弃,不以物易己也。反己而不穷,循古而不摩,大人之诚。子景有八子,陈诸前,召九方叹曰:为我相吾子,孰为祥?九方叹曰:梱也为祥。子景瞿然喜曰:奚若?曰: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。子蓦索然出涕曰: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。九方叹曰:夫与国君同食,泽及三族,而况父母乎。今夫子闻之而泣,是御福也。子则祥矣,父则不祥。子景曰:叹,汝何足以识之,而梱祥邪?尽于酒肉,入于鼻口矣,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?吾未尝为牧而将生于奥,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完,若勿怪,何邪?吾所与吾子游者,游于天地。吾与之邀乐于天,吾与之邀食于地;吾不与之为事,不与之为谋,不与之为怪j ,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樱,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。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。凡有怪征者,必有怪行,殆乎,非我与吾子之罪,几天与之也。吾是以泣也。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,盗得之于道,全而斋之则难,不若刖之则易,于是乎刖而宝之于齐,适当渠公之街然#12身食肉而终。啮缺遇许由,曰:子将奚之?曰:将逃尧。曰:奚谓邪?曰:夫尧,畜畜然仁,吾恐其为天下笑。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。夫民,不难聚也,爱之则亲,利之则至,誉之则劝,致其所恶则散。爱利出乎仁义,捐仁义者寡,利仁义者众。夫仁义之行,唯且无诚,且假夫禽贪者器。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,譬之犹一覜也。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,而不知其贼天下也,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。有暖妹者,有濡需者,有卷娄者。所谓暖妹者,学一先生之言,则暖暖妹妹而私自悦也,自以为足矣,而未知未始有物也,是以谓暖妹者也。濡需者,豕虱是也,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,奎蹄曲限,乳问股脚,自以为安室利处,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,而己与豕俱焦也。
此以域进,此以域退,此其所谓濡需者也。卷娄者,舜也。羊肉不慕蚁,蚁慕羊肉,羊肉擅也。舜有羶行,百姓悦之,故三徙成都,至邓之墟而十有万家。尧闻舜之贤,举之童土之地,曰冀得其来之泽。舜举乎童土之地,年齿长矣,聪明衰矣,而不得休归,所谓卷娄者也。是以神人恶众至,众至则不比,不比则不利也。故无所甚亲,无所甚疏,抱德炀和以顺天下,此谓真人。于蚁弃知,于鱼得计,于羊弃意。以目视目,以耳听耳,以心复心。若然者,其平也绳,其变也循。古之真人,以天待之,不以人入天,古之真人,得之也生,失之也死;得之也死,失之也生。药也,其实董也,桔梗也,鸡壅也,豕零也,是时为帝者也,何可胜言。勾践也以甲楣三千栖于会稽。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,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。故日鸦目有所适,鹤经有所节,解之也悲。故日风之过河也有损焉,日之过河也有损焉,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,而河以为未始其樱也,恃源而往者也。故水之守土也审,影之守人也审,物之守物也审。故目之于明也殆,耳之于聪也始,心之于殉也始。凡能其于府也殆,殆之成也不给改。祸之长也玆萃,其反也绿功,其果也待久。而人以为己宝,不亦悲乎?故有亡国戮民无已,不知问是也。故足之于地也践,虽践,恃其所不跟而后善博也;人之于知也少,虽少,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。知大一,知大阴,知大目,知大均,知大方,知大信,知大定,至矣。大一通之,大阴解之,大目视之,大均绿之,大方体之,大信稽之,大定持之。尽有天,循有照,宜有枢,始有彼。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,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,不知而后知之。其问之也,不可以有崖,而不可以无崖。颉滑有实,古今不代,而不可以亏,则可不谓有大扬摧乎。阖不亦问是已,奚惑然为。以不惑解惑,复于不惑,是尚大不惑。
南华真经卷之四杂篇则阳第二十五
则阳游于楚,夷节言之于王,王未之见,夷节归。彭阳见王果曰:夫子,何不谭我于王?王果曰:我不若公阅休。彭阳曰:公阅休奚为者邪?曰:冬则独鳌于江,夏则休乎山樊。有过而问者,日此予宅也。夫夷节已不能,而况我乎。吾又不若夷节。夫夷节之为人也,无德而有知,不自许,以之神其交固,颠冥乎富贵之地,非相助以德,相助消也。夫冻者假衣于春,暍者反冬乎玲风。夫楚王之为人也,形尊而严;其于罪也,无赦如虎;非夫佞人正德,其孰能挠焉。故圣人,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,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。其于物也,与之为娱矣;其于人也,乐物之通也保己焉;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,与人并立而使人化。父子之宜,彼其乎归居,而一问其所施。其于人#13心者若是其远也。故日待公阅休。圣人达绸缪,周尽一体矣,而不知其然,性也。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,人则从而命之也。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,其有止也若之何。生而美者,人与之鉴,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闻之,若不闻之,其可喜也终无已;人之好之亦无已,性也。圣人之爱人也,人与之名,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闻之,若不闻之,其爱人也终无已,人之安之亦无已,性也。旧国旧都,望之畅然;虽使丘陵草木之缙,入之者十九,犹之畅然。死见见闻闻者也,以十仞之台县众问者也。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,与物无终无始,几无时。日与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,尝舍之。
夫师天而不得师天,与物皆殉,其以为事也若之何?夫圣人未始有天,未始有人,未始有始,未始有物,与世偕行而不替,所行之备而不洫,其合之也若之何?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传之,从师而不囿;得其随成,为之司其名;之名赢法,得其两见。仲尼之尽虑,为之传之。容成民曰:除日无岁,无内无外。魏莹与田侯牟约,田侯牟背之。魏莹怒,将使人刺之。犀首闻而耻之曰:君为万乘之君也,而以匹夫从条。衍请受甲二十万,为君攻之,虏其人民,系其牛马,使其君内热发于背。然后拔其国。忌也出走,然后扶其背,折其脊。季子闻而耻之曰:筑十仞之城,城者既十仞矣,则又坏之,此胥靡之所苦也。今兵不起七年矣,此王之基也。衍乱人,不可听也。华子闻而丑之曰:善言伐齐者,乱人也;善言勿伐者,亦乱人也;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?又乱人也。君:然则若何?曰:君求其道而已。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。晋人曰:有所谓蜗者,君知之乎?曰:然。有国于蜗之左角者,日触氏,有国于蜗之右角者,日蛮氏。时相与争地而战,伏尸数万,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。君曰:噫。其虚言与?曰:臣请为君实之。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?君曰:无穷。曰:知游心于无穷,而反在通达之国,若存若亡乎?君曰:然。曰:通达之中有魏,于魏中有梁,于梁中有王。王与蛮氏,有辩乎?君曰:无辩。客出而君倘然若有亡也。客出,惠子见。君曰:客,大人也,圣人不足以当之。惠子曰:夫吹管也,犹有嘀也;吹剑首者,映而已矣。尧、舜,人之所誉也;道尧、舜于戴晋人之前,譬犹一映也。
孔子之楚,舍于蚁丘之浆。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,子路曰:是稷稷何为者邪?仲尼曰:是圣人仆也。是自埋于民,自藏于畔。其声销,其志无穷,其口虽言,其心未尝言,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。是陆沈者也,是其市南宜僚邪?子路请往召之。孔子曰:已矣。彼知丘之着于己也,知丘之适楚也,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,彼且以丘为佞人也。夫若然者,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,而况亲见其身乎。而何以为存?子路往视之,其室虚矣。
长梧封人问子牢日;君为政焉勿卤莽,治民焉勿灭裂。昔予为禾,耕而卤莽之,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;芸而灭裂之,其实亦灭裂而报予。予来年变齐,深其耕而热扰之,其禾系以滋,予终年厌飧。庄子闻之曰:今人之治其形,理其心,多有似封人之所谓,遁其天,离其性,灭其情,亡其神,以众为。故卤莽其性者,欲恶之孽,为性崔苇兼葭,始萌以扶吾形,寻擢吾性,并溃漏发,不择所出,漂疽疥瘫,内热搜膏是也。
梧矩学于老聪,曰:请之天下游。老聘曰:已矣。天下犹是也。又请之,老聪曰:汝将何始?曰:始于齐。至齐,见辜人焉,推而彊之,解朝服而幕之,号天而哭之曰:子乎,子乎,天下有大蕾,子独先离之,日莫为盗,莫为杀人。荣辱立,然后睹所病;皆财聚,然后睹所争。今立人之所病,聚人之所争,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,欲无至此,得乎。古之君人者,以得#14为在民,以失为在己;以正为在民,以枉为在己;故一形有失其形者,退而自责。今则不然。匿为物而愚不识,大为难而罪不敢,重为任而罚不胜,远其涂而诛不至。民知力竭,则以伪继之,日出多伪,士民安取不伪。夫力不足则伪,知不足则欺,财不足则盗。盗窃之行,于谁责而可乎?
连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讪之以非也,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。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,有乎出而莫见其门。人皆尊其知之所知,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,可不谓大疑乎。已乎,已乎,且无所逃,此所谓然与,然乎?
仲尼问于太史大强、伯常骞、稀韦曰:夫卫灵公饮酒湛乐,不听国家之政,田猎毕弋,不应诸侯之际;其所以为灵公者,何邪?大强曰:是因是也。伯常骞曰:夫灵公有妻三人,同滥而浴。史鳍奉御而进所,搏币而扶翼。其慢若彼之甚也,见贤人若此其肃也,是其所以为灵公也。稀韦曰:夫灵公也死,卜垄于故墓不吉,卜茎于沙丘而吉。掘之数仞,得石椁焉,洗而视之,有铭焉?曰:不冯其子,灵公夺而埋之。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,之二人何足以识之。
少知问于太公调曰:何谓丘里之言?太公调曰:丘里者,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;合异以为同,散同以为异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,而马系于前者,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。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,江河合水而为大,大人合并而为公。是以自外入者,有主而不执;由中出者,有正而不距。四时殊气,天不赐,故岁成;五官殊职,君不私,故国治;文武大人不赐,故德备,万物殊理,道不私,故无名。无名故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。时有终始,世有变化。祸福淳淳,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;自殉殊面,有所正者有所差。比于大泽,百财皆度;观乎大山,木石同坛。此之谓丘里之言。少知曰:然则谓之道,足乎?太公调曰:不然。今计物之数,不止于万#15,而期曰万物者,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。是故天地者,形之大者也;阴阳者,气之大者也;道者为之公。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,已有之矣,乃将得比哉。则若以斯辩,譬犹狗马,其不及远矣。少知曰:四方之内,六合之裹,万物之所生恶起?
太公调曰:阴阳相照相盖相治,四时相代相生相杀,欲恶去就于是桥起,雌雄片合于是庸有。安危相易,祸福相生,缓急相摩,聚散以成。此名实之可纪,精之可志也。随序之相理,桥运之相使,穷则反,终则始;此物之所有。言之所尽,知之所至,极物而已。睹道之人,不随其所废,不原其所起,此议之所止。少知曰:委真之莫为,接子之或使,二家之议,孰正于其情,孰褊于其理?太公调曰:鸡呜狗吠,是人之所知;虽有大知,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,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。斯而析之,精至于无伦,大至于不可围,或之使,莫之为,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。或使则实,莫为则虚。有名有实,是物之居;无名无实,在物之虚。可言可意,言而愈疏。未生不可忌,已死不可阻。死生非远也,理不可睹。或之使,莫之为,疑之所假。吾观之本,其往无穷;吾求之末,其来无止。无穷无止,言之无也,与物同理;或使莫为,言之本也,与物终始。道不可有,有不可无。道之为名,所假而行。或使莫为,在物一曲,夫胡为于大方?言而足,则终日古闷而尽道;言而不足,则终日言而尽物。道物之极,言默不足以载;非言非默,议有所极。
南华真经卷之四竟
#1里:世德本作『 皇』 。
#2此:原作『 比』,据世德本改。
#3累:原作『 类』,据世德本改。
#4为:原作『 谓』,据世德本改。
#5行:原作『 抨』,据世德本改。
#6于:原本无,据世德本增。
#7夫:原作『 天』,据世德本改。
#8犹其有物也无已:原本无此句,据世德本增。
#9年:原作『 者』,据世德本改。
#10中:原作『 口』,据世德本改。
#11吾又悲夫悲人者:原本无,据世德本增
#12然:原作『 终』,据世德本改。
#13人:原作『 外人』,据世德本删。
#14得:原作『 德J 』据世德本改。
#15万:原作『 万物』,据世德本删。
南华真经卷之五杂篇外物第二十六
外物不可必,故龙逢诛,比干戮,箕子狂,恶来死,桀纣亡。人生莫不欲其臣之忠,而忠未必信,故伍员流于江,苌弘死于蜀,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。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,而孝未必爱,故孝己忧而曾参悲。木与木相摩则然,金与火相守则流。阴阳错行,则天地大纹,于是乎有雷有霆,水中有火,乃焚大槐。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,坠蝗不得成,心若县于天地之问,慰瞥沈屯,利害相摩,生火甚多;众人焚和,月固不胜火,于是乎有债然而道尽。
庄子家贫,故往贷粟于监河侯。监河侯曰:诺。我将得邑金,将贷子三百金,可乎?庄周忿然作色曰:周昨来,有中道而呼者。周顾视车辙中,有纣鱼焉。周问之曰:纣鱼来,子何为者邪?对曰:我东海之波臣也。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?周曰:诺。我且南游昊越之王,激西江之水而迎子,可乎?驸鱼忿然作色曰:吾失我常与,我无所处。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,君乃言此,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。
任公子为大钩巨缁,五十辖以为饵,蹲乎会稽,投竿束海,旦旦而钓,期年不得鱼。已而大鱼食之,牵巨钩,镝役而下,惊扬而奋髻,白波若山,海水震荡,声伴鬼神,惮赫千里。任公子得若鱼,离而臢之,自制河以束,苍梧已北,莫不厌若鱼者。已而后世轾才讽说之徒,皆惊而相告也。夫揭竿累,趋灌渍,守说驸,其于得大鱼难矣。饰小说以干县令,其于大达亦远矣,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,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。
儒以诗礼发冢,大儒胪传曰:东方作矣,事之何若?小儒曰:未解裙懦,口中有珠。诗固有之曰:青青之麦,生于陵陂。生不布施,死何舍珠为。接其鬓,摩其颅,儒以金椎控其颐,徐别其颊,无伤口中珠。
老莱子之弟子出薪,遇仲尼,反以告,曰:有人于彼,脩上而趋下,末楼而后耳,视若营四海,不知其谁氏之子。老莱子曰:是丘也。召而来。仲尼至。曰:丘,去汝躬矜与汝容知,斯为君子矣。仲尼揖而退,蹙然改容而问曰:业可得进乎?老莱子曰:夫不忍一世之伤而惊万世之患,抑固窦邪,亡其略弗及邪?惠以欢为惊,终身之丑,中民之行进焉耳,相引以名,相结以隐。与其誉尧而非桀,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。反无非伤也,动无非邪也。圣人踌躇以与事,以每成功,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。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阀阿门,曰:予自宰路之渊,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,渔者余且得予。元君觉,使人占之,曰:此神龟也。君曰:鱼者有余且乎?左右曰:有。君曰:令余且会朝。明日,余且朝。君曰:渔何得?对曰:且之网得白龟焉,其圆五尺。吾曰:献若之龟。龟至,君再欲杀之,再欲活之,心疑卜之,曰:杀龟以卜吉。乃剖龟,七十二钻而无遗荚。仲尼曰:神龟能见梦于元君,而不能避余且之网;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荚,不能避剖肠之患。如是则知有所困,神有所不及也。虽有至知,万人谋之。鱼不畏网而畏鸿鹏。去小知而大知明,去善而自善矣。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,与能言者处也。惠子谓庄子曰:子言无用。庄子曰: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。天地非不广且大也,人之所用容足耳。然则厕足而垫之,致黄泉,人尚有用乎?惠子曰:无用。庄子曰: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。
庄子曰:人有能游,且得不游乎?人而不能游,且得游乎?夫流遁之志,庾绝之行,噫,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。覆坠而不反,火驰而不顾,虽相与为君臣,时也,易世而无以相贱。故日至人不留行焉。夫尊古而卑今,学者之流也。且以稀韦氏之流观今之世,夫孰能不波?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,顺人而不失已。彼教不学,承意不彼。目彻为明,耳彻为聪,鼻彻为颤,口彻为甘,心彻为知,知彻为德。凡道不欲壅,壅则哽,哽而不止则珍,珍则众害生。物之有知者恃息,其不殷,非天之罪。天之穿之,日夜无降,人则顾塞其宝。胞有重闱,心有天游。室无空虚,则妇姑勃蹊;心无天游,则六凿相攘。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,亦神者不胜。德溢乎名,名溢乎暴?谋稽乎识,知出乎争,柴生乎守,官事果乎众宜。春雨日时,草木怒生,跳褥于是乎始修,草木之到植者过半,而不知其然。静然可以补病,訾赃可以休老,宁可以止遽。虽然,若是,劳者之务也,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。圣人之所以骇天半者时国世下,神人未尝过而问焉;贤人所以驴、圣人未尝过而问焉;君子所以骇,贤人未尝过而问焉;小人所以合,君子未尝过而问焉。演门有亲死,以善毁爵为官师,其党人毁而死者。尧与许由天下,许由逃之;汤与务光,务光怒之。纪他闻之,帅弟子而跤于家水;诸侯吊之,三年,申徒狄因以踏河。荃者所以在鱼,得鱼而忘荃;蹄者所以在兔,得兔而忘蹄;言者所以在意,得意而忘言。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。
南华真经卷之五杂篇寓言第二十七
寓言十九,重言十七,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。寓言十九,藉外论之。亲父不为其子媒。亲父誉之,不若非其父者也;非吾罪也,人之罪也。与己同则应,不与己同则反;同于己为是之,异于己为非之。重言十七,所以已言也,是为耆艾。年先矣,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,是非先也。人而无以先人,无人道也,人而无人道,是之谓陈人。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因以曼衍,所以穷年。不言则齐,齐与言不齐,言与齐不齐也,故曰无言。言无言,终身言,未尝言,终身不言,未尝不言。有自也而可,有自也而不可;有自也而然,有自也而不然。恶乎然?然于然。恶乎不然,不然于不然。恶乎可,可于可。恶乎不可?不可于不可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,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非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孰得其久。万物皆种也,以不同形相禅,始卒若环,莫得其伦,是谓天均。天均者,天倪也。
庄子谓惠子曰: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始时所是,卒而非之,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。惠子曰:孔子勤志服知也。庄子曰:孔子谢之矣;而其未之尝言。孔子云:夫受才乎大本,复灵以生。呜而当律,言而当法。利义陈乎前,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。使人乃以心服,而不敢姜立,定天下之定。已乎,已乎。吾且不得及彼乎。
曾子再仕而心再化,曰:吾及亲仕,三釜而心乐;后仕,三千锺不洎,吾心悲。弟子问于仲尼曰:若参者,可谓无所县其罪乎?曰:既已县矣。夫无所县者,可以有哀乎?彼视三釜三千锺,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。颜成子游谓束郭子景曰:自吾闻子之言,一年而野,二年而从,三年而通,四年而物,五年而来,六年而鬼入,七年而天成,八年而不知死、不知生,九年而大妙。生有为,死也,劝公。以其死也,有自也;而生阳也,无自也。而果然乎?恶乎其所适?恶乎其所不适?天有历数,地有人据,吾恶乎求之?莫知其所终,若之何其无命也?莫知其所始,若之何其有命也?有以相应也,若之何其无鬼邪?无以相应也,若之何其有鬼邪?
众罔两问于影曰:若向也俯而今也仰,向也括而今也被发,向也坐而今也起,向也行而今也止,何也?影曰:叟叟也,奚稍问也。予有而不知其所以。予,蜩甲也,蛇蜕也,似之而非也。火与日,吾屯也;阴与夜,吾代也。彼吾所以有待邪?而况乎以有待者乎。彼来则我与之来,彼往则我与之往,彼彊阳则我与之彊阳。彊阳者又何以有问乎。
阳子居南之沛,老聪西游于秦,邀于郊,至于梁而遇老子。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:始以汝为可教,今不可也。阳子居不苔。至舍,进盥漱巾栉,脱履州户外,膝行而前曰:向者弟子欲请夫子,夫子行不问,是以不敢。今问矣,请问其过。老子曰:而睢睢吁吁,而谁与居?大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阳子居蹴然变容曰:敬闻命矣。其往也,舍者迎将。其家公执席,妻执巾栉,舍者避席,炀者避鳌。其反也,舍者与之争席矣。
南华真经卷之五杂篇让王第二十八
尧以天下让许由,许由不受。又让于子州支父,子州支父曰:以我为天子,犹之可也。虽然,我适有幽忧之病,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夫天下至重也,而不以害其生,又况他物乎。唯无以天下为者,可以托天下也。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。子州支伯曰:予适有幽忧之病,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故天下大器也,而不以易生,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。舜以天下让善卷,善卷曰:余立于宇宙之中,冬日衣皮毛,夏日衣葛烯;春耕种,形足以劳动;秋收敛,身足以休食;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逍遥于天地之间,而心意自得。吾何以天下为哉。悲夫,子之不知余也。遂不受。于是去而入探山,莫知其处。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,石户之农曰:卷卷乎后之为人,葆力之士也。以舜之德为未至也,于是夫页妻戴,擭子以入海,终身不反也。
大王直父居邓,狄人攻之;事之以皮帛而不受,事之以犬马而不受,事之以珠玉而不受,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。大王直父曰: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,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,吾不忍也。子皆勉居矣。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。且吾闻之,不以所用养害所养。因杖荚而去之。民相连而从之,遂成国于岐山之下。夫大王直父,可谓能尊生矣。能尊生者,虽贵富不以养伤身,虽贫贱不以利累形。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,皆重失之,见利轻亡其身,岂不惑哉。越人三世弒其君,王子搜患之,逃乎丹穴。而越国无君,求王子搜不得,从之丹穴。王子搜不肯出,越人薰之以艾。乘以玉舆。王子搜援绥登车,仰天而呼曰:君乎,君乎,独不可以舍我乎。王子搜非恶为君也,恶为君之患也。若王子搜者,可谓不以国伤生矣,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。
韩魏相与争侵地。子华子见昭僖侯,昭僖侯有忧色。子华子曰: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,书之言曰:左手攫之则右手废,右手攫之则左手废,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。君能攫之乎?昭僖侯曰:寡人不攫也。子华子曰:甚善。自是观之,两臂重于天下也,身亦重于两臂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,今之所争者,其轻于韩又远。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。僖侯曰:善哉。教寡人者众矣,未尝得闻此言也。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。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,使人以币先焉。颜阖守陋闻,直布之衣而自饭牛。鲁君之使者至,颜阖自对之。使者曰:此颜阖之家与?颜阖对曰:此阖之家也。使者致币,颜阖对曰: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,不若审之。使者还,反审之,复来求之,则不得已。故若颜阖者,真恶富贵也。故曰,道之真以治身,其绪余以为国家,其土直以治天下。由此观之,帝王之功,圣人之余事也,非所以完身养生也。今世俗之君子,多危身弃生以殉物,岂不悲哉。凡圣人之动作也,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。今且有人于此,以随使之珠弹千仞之雀,世必笑之,是何也?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。夫生者,岂特随侯之重哉。
子列子穷,容貌有飢色。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:列御寇,盖有道之士也,居君之国而穷,君无乃为不好士乎?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。子列子见使者,再拜而辞。使者去,子列子入,其妻望之而批心曰: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,皆得佚乐,今有飢色。君过而遗先生食,先生不受,岂不命邪。子列子笑谓之曰:君非自知我也。以人之言而遗我粟,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,此吾所以不受也。其卒,民果作难而杀子阳。楚昭王失国,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。昭王反国,将赏从者,及屠羊说。屠羊说曰:大王失国,说失屠羊;大王反国,说亦反屠羊。臣之爵禄已复矣,又何赏之有。王曰:强之。屠羊说曰:大王失国,非臣之罪,故不敢伏其诛;大王反国,非臣之功,故不敢当其赏。王曰:见之。屠羊说曰:楚国之法,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,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,而勇不足以死寇。昊军入郢,说畏难而避寇,非故随大王也。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?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。王谓司马子景曰: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,子其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。屠羊说曰:夫三旌之位,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;万锺之禄,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;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。说不敢当,愿复反吾屠羊之肆。遂不受也。
原宪居鲁,环堵之室,茨以生草;蓬户不完,桑以为枢;而瓮牖二室,褐以为塞;上漏下湿,匡.坐而弦。子贡乘大马中,钳而表素,轩车不容巷,往见原宪。原宪华冠纵履,杖华而应门。子贡曰:嘻,先生何病?原宪应之曰:宪闻之,无财谓之贫,学而不能行谓之病。今宪贫也,非病也。子贡边巡而有愧色。原宪笑曰:夫希世而行,比周而友,学以为人,教以为己,仁义之慝,舆马之饰,宪不忍为也。曾子居于卫,缢袍无表,颜色肿嘈,手足胼胝。三日不举火,十年不制衣,正冠而缨绝,捉拎而肘见,纳履而踵央。曳、纵而歌商颂,声满天地#1若出金石。天子不得臣,诸侯不得友。故养志者忘形,养形者忘利,致#2道者忘心矣。
孔子谓颜回曰:回来。家贫居卑,胡不仕乎?颜回对曰:不愿仕。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,足以给奸粥;郭内之田十亩,足以为丝麻;鼓琴足以自娱,所学夫子之道足以自乐也。回不愿仕。孔子愀然变容曰:善哉,回之意。丘闻之: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,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;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作。丘诵之久矣,今于回而后见之,是丘之得也。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:身在江海之上,心居乎魏阙之下,奈何?瞻子曰:重生,重生则利轻。
中山公子牟曰:虽知之,未能自胜也。瞻子曰:不能自胜则从,神无恶乎?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?此之谓重伤。重伤之人,无寿类矣。魏牟,万乘之公子也,其隐巖穴也,难为于布衣之士;虽未至乎道,可谓有其意矣。孔子穷于陈蔡之问,七日不火食,华羹不糁,颜色甚惫,而弦歌于室。颜回择菜。子路子贡相与言曰:夫子再逐于鲁,削边于卫,伐树于宋,穷于商、周,围于陈、蔡,杀夫子者无罪,藉夫子者无禁。弦歌鼓琴,未尝绝音,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?颜回无以应,入告孔子。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:由与赐,细人也。召而来,吾语之。子路子贡入。子路曰:如此者可谓穷矣。孔子曰:是何言也。君子通于道之谓通,穷于道之谓穷。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,其何穷之为。故自#3省而不穷于道,临难而不失其德,天寒既至,霜雪既降,吾是以知松梧之茂也。陈、蔡之隘,于丘其幸乎。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,子路抱然执干而舞。子贡曰:吾不知天之高也,地之下也。古之得道者,穷亦乐,通亦乐。所乐非穷通也,道德于此,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。故许由娱于颖阳而共伯得乎丘首。
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,北人无择曰:异哉,后之为人也,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。不若是而已,又欲以其辱行漫我。吾羞见之。因自投清玲之渊。汤将伐桀,因卞随而谋,卞随曰:非吾事也。汤曰:孰可?曰:吾不知也。汤又因务光而谋,务光曰:非吾事也。汤曰:孰可?曰:吾不知也。汤曰:伊尹何如?曰:强力忍垢,吾不知其他也。汤遂与伊尹谋伐桀,克之,以让卞随。卞随辞曰:后之伐桀也谋乎我,必以我为贼也;胜桀而让我,必我为贪也。吾生乎乱世,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,吾不忍数闻也。乃自投稠水而死。汤又让务光曰:知者谋之,武者遂之,仁者居之,古之道也。吾子胡不立乎?务光辞曰:废上,非义也;杀民,非仁也;人犯其难,我享其利,非廉也。吾闻之曰:非其义者,不受其禄,无道之世,不践其土。况尊我乎。吾不忍久见也。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。
昔周之兴,有士二人处于孤竹,曰伯夷、叔齐。二人相谓曰:吾闻西方有人,似有道者,试往观焉。至于岐阳,武王闻之,使叔旦往见之,与盟曰:加富二等,就官一列。血牲而埋之。二人相视而笑曰:嘻,异哉。此非吾所谓道也。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,时祀尽敬而不祈喜;其于人也,忠信尽治而无求焉。乐与政为政,乐与治为治,不以人之壤自成也,不以人之卑自高也,不以遭峙自利也。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,上谋而下行货,阻兵而保威,割牲而盟以为信,扬行以悦众,杀伐以要利,是推乱以易暴也。吾闻古之士,遭治世不避其任,遇乱世不为苟存。今天下间,周德衰,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,不如避之以絮吾行。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,遂饿而死焉。若伯夷、叔齐者,其于富贵也,苟可得已,则必不赖。高节戾行,独乐其志,不事于世,此二士之节也。
南华真经卷之五杂篇盗显第二十九
孔子与柳下季为友,柳下季之弟,名曰盗蹶。盗蹑从卒九千人,横行天下,侵暴诸侯;穴室枢户,驱人牛马,取人妇女;贪得忘亲,不顾父母兄弟,不祭先祖。所过之邑,大国守城,小国入保,万民苦之。孔子谓柳下季曰:夫为人父者,必能诏其子;为人兄者,必能教其弟。若父不能韶其子,兄不能教其弟,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。今先生,世之才士也,弟为盗蹶,为天下害,而弗能教也,丘窃为先生羞之。丘请为先生往说之。柳下季曰: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韶其子,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,若子不听父之韶,弟不受兄之教,虽今先生之辩,将素之何哉。且蹶之为人也,心如涌泉,意如飘风,强足以距敌,辩足以饰非,顺其心则喜,逆其心则怒,易辱人以言。先生必无往。孔子不听,颜回为驭,子贡为右,往见盗蹑。盗蹑乃方休卒徒太山之阳,脍人肝而铺之。孔子下车而前,见谒者曰:鲁人孔丘,闻将军高义,敬再拜谒者。谒者入通,盗蹶闻之大怒,目如明星,发上指冠,曰: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?为我告之:尔作言造语,妄称文武,冠枝木之冠,带死牛之胁,多辞谬说,不耕而食,不织而衣,摇脣鼓舌,擅生是非,以迷天下之主,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,妄作孝悌而徽幸于封侯富贵者也。
子之罪大极重,疾走归。不然,我将以子肝益昼铺之膳。孔子复通曰:丘得幸于季,愿望履幕下。谒者复通,盗卫曰:使来前。孔子趋而进,避席反走,再拜盗蹑。盗卫大怒,两展其足,案剑瞋目,声如乳虎,曰:丘来前。若所言,顺吾意则生,逆吾心则死。孔子曰:丘闻之,凡天下有三德:生而长大,美好无双,少长贵贱见而皆悦之,此上德也;知维天地,能辩诸物,此中德也;勇悍果敢,聚众率兵,此下德也。凡人有此一德者,足以南面称孤矣。今将军兼此三者,身八尺二寸,面目有光,唇如激丹,齿如齐贝,音中黄锺,而名日盗蹑,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。将军有意听臣,臣请南使昊越,北使齐鲁,束使宋卫,西使晋楚,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,立数十万户之邑,尊将军为诸侯,与天下更始,罢兵休卒,收养昆弟,共祭先祖。此圣人才士之行,而天下之愿也。盗蹑大怒曰:丘来前。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,皆愚陋恒民之谓耳。今长大美好,人见而悦之者,此吾父母之遗德也。丘虽不吾誉,吾独不自知邪?
且吾闻之,好面誉人者,亦好背而毁之。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,是于规我以利而怛民畜我也,安可久长也。城之大者,莫大乎天下矣。尧、舜有天下,子孙无置锥之地;汤、武立为天子,而后世绝灭;非以其利大故邪?且吾闻之,古者禽兽多而人民少,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,昼拾橡栗,暮柄木上,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。古者民不知衣服,夏多积薪,冬则炀之,故命之曰知生之民。神农之世,外则居居,起则于于,民知其母,不知其父,与麋鹿共处,耕而食,织而衣,无有相害之心,此至德之隆也。然而黄帝不能致德,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尧舜作,立群臣,汤放其主,武王杀纣。自是之后,以强凌弱,以众暴寡。汤武以来,皆乱人之徒也。今子修文武之道,掌天下之辩,以教后世,缝衣浅带,娇言伪行,以迷惑天下之主,而欲求富贵焉,盗莫大于子。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,而乃谓我为盗蹶?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,使子路去其危冠,解其长剑,而受教于子,天下皆日孔丘能止暴禁非。其卒之也,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,身值于卫束门之上,是子教之不至也。
子自谓才士圣人邪?则再逐于鲁,削迹于卫,穷于齐,围于陈、蔡,不容身于天下。子教子路值此患,上无以为身,下无以为人,子之道岂足贵邪?世之所高,莫若黄帝,黄帝尚不能全德,而战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尧不慈,舜不孝,禹偏枯,汤放其主,武王伐纣,文王拘姜里.。此六子者,世之所高也,孰论之,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,其行乃甚可羞也。世之所谓贤士,伯夷、叔齐。伯夷、叔齐辞孤竹之君,而饿死于首阳之山,骨肉不葬。鲍焦饰行非世,抱木而死。申徒狄谏而不听,负石自投于河,为鱼鳌所食。介子推至忠也,自割其股以食文公,文公后背之,子推怒而去,抱木而墦死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,女子不来,水至不去,抱梁柱而死。此六子者,无异于砾犬流豕操瓢而乞者,皆离名轻死,不念本养寿命者也。世之所谓忠臣者,莫若王子比干、伍子胥。子胥沈江,比干剖心,此二子者,世谓忠臣也,然卒为天下笑。自上观之,至于子胥比干,皆不足贵也。
丘之所以说我者,若告我以鬼事,则我不能知也;若告我以人事,者不过此矣,皆吾所闻知也。今吾告子以人之情,目欲视色,耳欲听声,口欲察味,志气欲盈。人上寿百岁,中寿八十,下寿六十,除病瘦丧死忧患,其中开口而笑者,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。天与地无穷,人死者有时,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问,忽然无异麒骥之驰过隙也。不能悦其志意,养其寿命者,皆非通道者也。丘之所言,皆吾之所弃也,亟去走归,无复言之。子之道,狂狂伋伋,诈巧虚伪事也,非可以全真也,奚足论哉。孔子再拜趋走,出门上车,执辔三失,目芒然无见,色若死灰,据轼低头,不能出气。归到鲁束门外,适遇柳下季。柳下季曰:今者阙然数日不见,车马有行色,得微往见蹶邪?孔子仰天而叹曰:然。柳下季曰:厂得无逆汝意若前乎?孔子曰:然。.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,疾走料虎头、编虎须,几不免虎口哉。
子张问于满苟得曰:盍不为行?无行则不信,不信则不任,不任则不利。故观之名,计之利,而义真是也。若弃名利,反之于心,则夫士之为行,不可一日不为乎。满苟得曰:无耻者富,多信者显。夫名利之大者,几在无耻而信。故观之名,计之利,而信真是也。若弃名利,反之于心,则夫士之为行,抱其天乎。子张曰:昔者桀纣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今谓臧聚日,汝行如桀纣,则有作色,有不服之心者,小人所贱也。仲尼、墨翟穷为匹夫,今谓宰相曰,子行如仲尼、墨翟,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,士诚贵也。故势为天子,未必贵也;穷为匹夫,未必贱也;贵贱之分,在行之美恶。满苟得曰:小盗者拘,大盗者为诸侯,诸侯之门,义士存焉。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,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。论则贱之,行则下之,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,不亦拂乎。.故书曰:孰:恶孰美?成者为首,不成者为尾。子张曰:子不为行,即将疏戚无伦,贵贱无义,长幼无序;五纪六位,将何以为别乎?满苟得曰:尧杀长子,舜流母弟,疏戚有伦乎?汤放桀,武王杀纣,贵贱有义乎?王季为适,周公杀兄,长幼有序乎?儒者伪辞,墨者兼爱,五纪六位将有别乎?且子正为名,我正为利。名利之实,不顺于理,不监于道。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:小人殉财,君子殉名。其所以变其情、易其性,则异矣;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,则一也。故曰,无为小人,反殉而天;无为君子,从天之理。
若枉若直,相而天极;面观四方,与时消息。若是若非,执而圆机,独成而意,与道徘徊。无转而行,无成而义,将失而所为。无赴而富,无殉而成,将弃而天。比干剖心,子胥抉眼,忠之祸也;直躬证父,尾生溺死。信之患也;鲍子立干,申子不自理,廉之害也;孔子不见母,匡子不见父,义之失也。此上世之所传,下世之所语,为士者正其言,必其行,故服其殃,其患也。无足问于知和曰:人卒未有不与名就利者。彼富则人归之,归则下之,下则贵之。夫见下贵者,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。今子独无意焉,知不足邪?意知而力不能行邪?故推正不忘邪?知和曰: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,同乡而处者,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;是专无主正,所以览古今之时,是非之分也,与俗化世。去至重,弃至尊,以为其所为也。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,不亦远乎。惨怛之疾,恬愉之安,不监于体;休惕之恐#4,欣欢之喜,不监于心。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,是以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而不免于患也。无足曰:夫富之于人,无所不利,穷美究势,至人之所不得逮,贤人之所不能及,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,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,因人之德以为贤良,非享国而严若君父。
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,心不待学而乐之,体不待象而安之。夫欲恶避,固不待师,此人之性也。天下虽非,孰能辞之。知和曰:知者之为,故动以百姓,不违其度,是以足而不争,无以为故不求。不足故求之,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;有余故辞之,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。廉贪之实,非以迫外也,及监之度。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,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。计其患,虑其反,以为害于性,故辞而不受也,非以要名誉也。尧、舜为帝而雍,非仁天下也,不以美害生也;善卷、许由得帝而不受,非虚辞让也,不以事害己也。此皆就其利,辞其害,而天下称贤焉,则可以有之,彼非以与名誉也。无足曰:必持其名,苦体、绝甘、约养以持生,则亦#5久病长#6呃而不死者也。知和曰:平为福,有余为害者,物莫不然,而财其甚者也。今富人,耳营钟鼓管籥之声,口赚于刍豢嘐醴之味,以感其意,遗忘其业,可谓乱矣;垓溺于冯气,若负重行而上也,可谓苦矣;贪财而取慰,贪权而取竭,静居则溺,体泽则冯,可谓疾矣;为欲富就利,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,且冯而不舍,可谓辱矣;财积而无用,服膺而不舍,满心戚醮,求益而不止,可谓忧矣;内则疑钊请之贼,外则畏寇盗之害,内周楼疏,外不敢独行,可谓畏矣。此六者,天下之至害也,皆遗忘而不知察,及其患至,求尽性竭财,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。故观之名则不见,求之利则不得,缭意绝体而争此,不亦感乎。
南华真经卷之五杂篇说剑第三十
昔赵文王喜剑,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,.日夜相击于前,死伤者岁百余人,好之不厌。如是三年,国衰,诸侯谋之。太子俚患之,募左右曰: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,赐之#7一千金。左右曰:庄子当能。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。庄子弗受,与使者俱,往见太子曰:太子何以教周,赐周千金?太子曰:闻夫子明圣,谨奉千金以币从者。夫子弗受,俚尚何敢言。庄子曰:闻太子所欲用周者,欲绝王之喜好也。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,下不当太子,则身刑而死,周尚安所事金乎?使臣上说大王,下当太子,赵国何求而不得也。太子曰:然。吾王所见,唯剑士也。庄子曰:诺。周善为剑。太子曰:然吾王所见剑士,皆蓬头突鬓垂冠,曼胡之缨,短后之衣,瞋目而语难,王乃悦之。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,事必大逆。庄子曰:请治剑服。治剑服三日,乃见太子。太子乃与见王,王脱白刃待之。庄子入殿门不趋,见王不拜。王曰:子欲何以教寡人,使太子先。曰:臣闻大王喜剑,故以剑见王。
王曰:子之剑何能禁制?曰:臣之剑,十步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王大悦之,曰:天下无敌矣。庄子曰:夫为剑者,示之以虚,开之以利,后之以发,先之以至。愿得试之。王曰:夫子休就舍待命,令设戏请夫子。王乃校剑士七日,死伤者六十余人,得五六人,使奉剑于殿下,乃召庄子。王曰:今日试使士敦剑。庄子曰:望之久矣。王曰:夫子所御杖,长短何如?曰:臣之所奉皆可。然臣有三剑,唯王所用,请先言而后试。王曰:愿闻三剑。曰:有天子剑,有诸侯剑,有庶人剑。王曰:天子之剑何如?曰:天子之剑,以燕谿石城为锋,齐岱为锷,晋魏为脊,周宋为罈,韩魏为鈇;包以四夷,裹以四时,绕以渤海,带以常山;制以五行,论以刑德;开以阴阳,持以春夏,行以秋冬。此剑,直之无前,举之无上,案之无下,运之无旁,上央浮云,下绝地纪。此剑一用,匡诸侯,天下服矣。此天子之剑也。文王芒然自失,曰:诸侯之剑何如?曰:诸侯之剑,以知勇士为锋,以清廉士为锷,以贤良士为脊,以忠胜士为罈,以豪杰士为狭。此剑,直之亦无前,举之亦无上,案之亦无下,运之亦无旁;上法圆天以顺三光,下法方地以顺四时,中知民意以安四乡。此剑一用,如雷霆之震也,四封之内,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。此诸侯之剑也。王曰:庶人之剑何如?曰:庶人之剑,蓬头突鬓垂冠、曼胡之缨,短后之衣,瞋目而语难。相击于前,上斩颈领,下庾肝肺,此庶人之剑,无异于阙鸡,一旦命已绝矣,无所用于国事。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,臣窃为大王薄之。王乃牵而上殿。宰人上食,王三环之。庄子曰:大王安坐定气,剑事已毕奏矣。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,剑士皆服毙其处也。
南华真经卷之五杂篇渔父第三十一
孔子游乎缁帷之林,休坐乎杳坛之上。弟子读书,孔子弦歌鼓琴。奏曲未半,有渔父者,下船而来,鬓眉交白,被发榆袂,行原以上,距陆而止,左手据膝,右手持颐以听。曲终而招子贡子路,二人俱对。客指孔子曰:彼何为者也?子路对曰:鲁之君子也。客问其族。子路对曰:族孔氏。客曰;孔氏者何治也?子路未应,子贡对曰:孔氏者,性服忠信;身行仁义,饰礼乐,选人伦,上以忠于世主,下以化于齐民,将以利天下。此孔氏之所治也。又问曰:有土之君与?子贡曰:非也。侯王之佐与?子贡曰:非也。客乃笑而还,行言曰:仁则仁矣,恐不免其身;苦心劳形以危其真。呜呼,远哉其分于道也。子贡还,报孔子。孔子推琴而起曰:其圣人与。乃下求之,至于泽畔,方将杖挈而引其船,顾见孔子,还乡而立。孔子反走,再拜而进。客曰:子将何求?孔子曰: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,丘不肖,未知所谓,窃待于下风,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。客曰:嘻,甚矣子之好学也。
孔子再拜而起曰:丘少而修学,以至于今,六十九岁矣,无所得闻至教,不虚心。客曰:同类相从,同声相应,固天之理也。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。子之所以者,人事也。天子诸侯大夫庶人,此四者自正,治之美也,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。官治其职,人忧其事,乃无所陵。故田荒室露,衣食不足,征赋不属,妻妾不和,长少无序,庶人之忧也;能不胜任,官事不治,行不清白,群下荒息,功美不有,爵禄不持,大夫之忧也;廷无忠臣,国家昏乱,工技不巧,贡职不美,春秋后伦,不顺天子,诸侯之忧也;阴阳不和,寒暑不时,以伤庶物,诸侯暴乱,擅相攘伐,以残民人,礼乐不节,财用穷匮,人伦不饰,百姓淫乱,天子有司之忧也。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,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,而擅饰礼乐,选人伦,以化齐民,不泰多事乎。且人有八疵,事有四患,不可不察也。非其事而事之,谓之惚;莫之顾而进之,谓之佞;希意导言,谓之谓;不择是非之言,谓之谀;好言人之恶,谓之谗;析交离亲,谓之贼;称誉诈伪以败恶人,谓之应;不择善否,两容颜适,偷拔其所欲,谓之险。
此八疵者,外以乱人,内以伤身,君子不友,明君不臣。所谓四患者,好经大事,变更易常,以挂功名,谓之叨;专知擅事,侵人自用,谓之贪;见过不更,闻谏愈甚,谓之狠;人同于己则可,不同于己,虽善不善,谓之矜。此四患也。能去八疵,无行四患,而始可教已。孔子愀然而叹,再拜而起曰:丘再逐于鲁,削边于卫,伐树于宋,围于陈、蔡。丘不知所失,而离此四谤者,何也?客凄然变容曰:甚矣子之难悟也。人有畏影恶边而去之走者,举足愈数而迩愈多,走愈疾而影不离身,自以为尚迟,疾走不休,绝力而死。不知处阴以休影,处静以息边,愚亦甚矣。子审仁义之问,察同异之际,观动静之变,适受与之度,理好恶之情,和喜怒之节,而几于不免矣。谨修而身,慎守其真,还以物与人,则无所累矣。
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,不亦外乎。孔子愀然曰:请问何谓真?客曰:真者,精诚之至也。不精不诚,不能动人。故彊哭者虽悲不哀,彊怒者虽严不威,彊亲者虽笑不和。真悲无声而哀,真怒未发而威,真亲未笑而和。真在内者,神动于外,是所以贵真也。其用于人理也,事亲则慈孝,事君则忠贞,饮酒则欢乐,处丧则悲哀。忠贞以功为主,饮酒以乐为主,处丧以哀为主,事亲以适为主。功成之美,无一其迩矣。事亲以适,不论所以矣;饮酒以乐,不选其具矣;处丧以哀,无问其礼矣。礼者,世俗之所为也;真者,所以受于天也,自然不可易也。故圣人法天贵真,不拘于俗。愚者反此。不能法天而恤于人,不知贵真,禄禄而受变于俗,故不足。惜哉,子之早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。孔子又再拜而起曰:今者丘得遇也,若天幸然。
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,而身教之。敢问舍所在,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。客曰:吾闻之,可与往者与之,至于妙道;不可与往者,不知其道,慎勿与之,身乃无咎。子勉之,吾去子矣,吾去子矣。乃刺船而去,延绿苇间。颜渊还车,子路授绥,孔子不顾,待水波定,不闻举音而后敢乘。子路旁车而问曰:由得为役久矣,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。万乘之主,千乘之君,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,夫子犹有倨傲之容。今渔父杖举逆立,而夫曲要磬折,再拜而应,得无太甚乎?门人皆怪夫子矣,渔父何以得此乎?孔子伏轼而叹曰:甚矣由之难化也。湛于礼义有问矣,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。进,吾语汝。夫遇长不敬,失礼也;见贤不尊,不仁也。彼非至人,不能下人,下人不精,不得其真,故长伤身。惜哉,不仁之于人也,祸莫大焉,而由独擅之。且道者,万物之所由也,庶物失之者死,得之者生,为事逆之则败,顺之则成。故道之所在,圣人尊之。今渔父之于道,可谓有矣,吾敢不敬乎。
南华真经卷之五杂篇列御寇第三十二
列御寇之齐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瞥人。伯昏瞥人曰:奚方而反?曰:吾惊焉。曰:恶乎惊?曰:吾尝食于十浆,而五浆先绩。伯昏督人曰:若是,则汝何为惊已?曰:夫内诚不解,形谍成光,以外镇人心,使人轻乎贵老,而整其所患。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,多余之赢,其为利也薄,其为权也轻,而犹若是,而况于万乘之主乎。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,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,吾是以惊。伯昏瞥人曰:善哉观乎,汝处已,人将保汝矣。无几何而往,则户外之履满矣。伯昏瞥人北面而立,敦杖蹙之乎颐,立有问,不言而出。宾者以告列子,列子提履,跌而走,暨乎门,曰:先生既来,曾不发药乎?曰:已矣,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,果保汝矣。非汝能使人保汝,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,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。必且有感播而本性,又无谓也。与汝游者又莫与告也,彼所小言,尽人毒也;莫觉莫悟,何相孰也。巧者劳而知者忧,无能者无所求,饱食而遨游,汎若不系之舟,虚而遨游者也。郑人缓也呻昤裘氏之地,祇三年而缓为儒,河润九里,泽及三族,使其弟墨。儒墨相与辩,其父助翟,十年而缓自杀。其父梦之曰:使而子为墨者予也。阖胡尝视其良,既为秋梧之实也?夫造物者之报人也,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。
彼故使彼。夫#8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,齐人之井饮者相拌也。故日今之世皆缓也。自是,有德者以不知也,而况有道者乎。古者谓之遁天之刑。圣人安其所安,不安其所不安;众人安其所不安,不安其所安。庄子曰:知道易,勿言难。知而不言,所以之天也;知而言之,所以之人也。古之人,天而不人。朱汗漫学屠龙于支离益,单千金之家,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。圣人以必不必,故无兵;众人以不必必之,故多兵;顺于兵,故行有求。兵,侍之则亡。小夫之知,不离苞直竿#9牍,敝精神乎赛浅,而欲兼济导物,太一形虚。若是者,迷惑于宇宙,形累不知大初。彼至人者,归精神乎无始,而甘暝乎无何有之乡。水流乎无形,发泄乎太清。悲哉乎,汝为知在毫毛,而不知大宁。宋人有曹商者,为宋王使秦。其往也,得车数乘;王悦之,益车百乘。反于宋,见庄子曰:夫处穷问阪巷,困窘织履,槁项黄诚者,商之所短也;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,商之所长也。庄子曰:秦王有病召医,破#10瘫溃座者得车一乘,舐痔者得车五乘,所治愈下,得车愈多。子岂治其痔邪,何得车之多也?子行矣。鲁哀公问乎颜闻曰:吾以仲尼为贞干,国其有廖乎?曰:殆哉圾乎。仲尼方且饰羽而昼,从事华辞,以支为旨,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;受乎心,宰乎神,夫何足以上民。彼宜汝与?予颐与?误而可矣。今使民离实学伪,非所以视民也,为后世虑,不若休之。难治也,施于人而不忘,非天布也。商贾不齿,虽以事齿之,神者弗齿。为外刑者,金与木也;为内刑者、动与过也。宵人之离外刑者,金木讯之;离内刑者,阴阳食之。夫免乎外内之刑者,唯真人能之。
孔子曰:凡人心险于山川,难于知天;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,人者厚貌深情。故有貌愿而益,有长若不肖,有顺惮而达,有坚而缦,有缓而针。故其就义若渴者,其去义若热。故君子达使之而观其忠,近使之而观其敬,烦使之而观其能,卒然问焉而观其知,急与之期而观其信,委之以财而观其仁,告之以危而观其节、醉之以酒而观其则,杂之以处而观其色。九征至,不肖人得矣。
正考父一命而偃,再命而楼,三命而俯,循墙而走,孰敢不轨。如而夫者,一命而吕巨,再命而于车上舞,三命而名诸父,孰协唐许。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,及其有眼也而内视,内视而败矣。凶德有五,中德为首,何谓中德?中德也者,有以自好也而毗其所不为者也。穷有八极,达有三必,形有六府。美、髯、长、大、壮、丽、勇、敢,八者俱过人也,因以是穷。绿循、偃侠、困畏不若人,三者俱通达。知慧外通,勇敢多怨,仁义多责。达生之情者傀,达于知者肖,达大命者随,达小命者遭。
人有见宋王者,锡车十乘,以其十乘骄秤庄子。庄子曰: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,其子没于渊,得千金之珠。其父谓其子曰:取石来锻之。夫千金之珠,必在九重之渊骊龙颔下,子能得珠者,必遭其睡也。使骊龙而寤,子尚奚微之有哉。今宋国之深,非直九重之渊也;宋王之猛,非直骊龙也;子能得车者,必遭其睡也。使宋王而寤,子为整粉夫。或骋于庄子。庄子应其使曰:子见夫牺牛乎?衣以文绣,食以刍菽,及其牵而入于太庙,虽欲为孤犊,其可得乎。
庄子将死,弟子欲厚葬之。庄子曰:吾以天地为棺椁,以日月为连璧,星辰为珠玑,万物为资送。吾葬具岂不备邪?何以加此?弟子曰;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。庄子曰:在天为乌鸢食,在下为蝼蚁食,夺彼与此,何其偏也。以不平平,其平也不平;以不征征,其征也不征。明者唯为之使,神者征之。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,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,其功外也,不亦悲乎。
南华真经卷之五杂篇天下第三十三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,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。古之所谓道术者,果恶乎在?曰:无乎不在。曰:神何由降?明何由出?圣有所生,王有所成,皆原于一。不离于宗,谓之天人。不离于精,谓之神人。不离于真,谓之至人。以天为宗,以德为本,以道为门,兆于变化,谓之圣人。以仁为恩,以义为理,以礼为行,以乐为和,薰然慈仁,谓之君子。以法为分,以名为表,以参#11为验,以稽为决,其数一二三四是也,百官以此相齿;以事为常,以衣食为主,蕃息蓄藏,老弱孤寡为意,皆有以养,民之理也。古之人其备乎。配神明,醇天地,育万物,和天下,泽及百姓,明于本数,系于末度,六通四辟,小大精粗,其运无乎不在。其明而在数度者,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。其在于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者,邹鲁之士、捂绅先生多能明之。《诗》以道志,《书》以道事,《礼》以道行,《乐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阴阳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,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。天下大乱,贤圣不明,道德不一,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。譬如耳目鼻口,皆有所明,不能相通。犹百家众技也,皆有所长,时有所用。虽然,不该不偏,一曲之士也。判天地之美,析#12万物之理,察古人之全;寡能备于天地之美,称神明之容。是故内圣外王之道,间而不明,郁而不发,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。
悲夫,百家往而不反,必不合矣。后世之学者,不幸不见天地之纯,古人之大'体,道术将为天下裂。不侈于后世,不靡于万物,不晖于数度、以绳墨自娇而'备世之急,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墨翟、禽滑厘闻其风而悦之。为之太过,已之大循。作为非乐,命之日节甩;生不歌,死无服。墨子泛爱兼利而非闯,其道不怒;又好学博,不异,不与先王伺。毁古之礼乐。黄帝有《咸池》,尧有《大章》,舜有《大韶》,禹有《大夏》,汤有《大濩》,文王有《辟雍》之乐,武王、周公作《武》。古之丧礼,贵贱有仪,上下有等,天子棺椁七重,诸侯五重,大夫三重,士再重。今墨子独生不歌,死不服,桐棺三寸而无椁,以为法式。以此教人,恐不爱人;以此自行,固不爱己。末败墨子道,虽然,歌而非歌,哭而非哭,乐而非乐,是果类乎?其生也勤,其死也薄,其道大搬;使人忧,使人悲,其行难为也,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,反天下之心,天下不堪。墨子虽独能任,素天下何。离于天下,其去王也远矣。墨子称道曰:昔者禹之湮洪水,央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,名川三百,支川三千,小者无数。禹亲自操弃耜而九杂天下之]ll,腓无肢,经无毛,沐甚雨,栉疾风,置万国。禹大圣也,而形劳天下也如此。
使后世之墨者,多以裘褐为衣,以歧跚为服,日夜不休,以自苦为极,曰:不能如此,非禹之道也,不足谓墨。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,南方之墨者苦获、已齿、邓陵子之属,俱诵《墨经》,而倍谲不同,相谓别墨;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,以骑偶不件之辞相应;以巨子为圣人,皆愿为之尸,冀得为其后世,至今不央。墨翟、禽滑厘之意则是,其行则非也。将使后世之墨者,必自苦以腓无肢、经无毛,相进而已矣。乱之上也,治之下也。虽然,墨子真天下之好也,将求之不得也,虽枯槁不舍也,才士也夫。□不累于俗,不饰于物,不苟于人,不技于众。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,人我之养毕足而止,以此白心。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宋妍、尹文闻其风而悦之。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,接万物以别宥为始;语心之容,命之日心之行。以耻合罐,以调海内,请欲置之以为主。见侮不辱,救民之国。禁攻寝兵,救世之战。以此周行天下,上说下教,虽天下不取,强聒而不舍者也,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。虽然,其为人太多,其自为太少,曰: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。先生恐不得饱,弟子虽飢,不忘天下。日夜不休曰:我必得活哉。图傲乎救世之士哉。曰:君子不为苛察,不以身假物。以为无益于天下者,明之不如已也。
以禁攻寝兵为外,以情欲寡浅为内,其小大精粗,其行适至是而止。公而不党,易而无私,庾然无主,趣物而不两,不顾于虑,不谋于知,于物无择,与之俱往。古之道卫有在于是者,彭蒙、田骈、慎到闻其风而悦之。齐万物以为首,曰: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,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,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。知万物皆有所可,皆有所不可,故曰:选耻不褊,教则不至,道则无遗者矣。是故慎到弃知去已而绿不得已,泠汰于物以为道理,曰:知不知,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。误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,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。推拍轶断,与物宛转,舍是与非,苟可以免。不师智虑,不知前后,魏然而已矣。推而后行,曳而后往,若飘风之还,若羽之旋,若磨石之隧,全而无非,动静无过,未尝有罪。是何故?夫无知之物,无建已之患,无用知之累,动静不离于理,是以终身无誉。故曰: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,无用贤圣,夫瑰不失道。豪桀相与笑之曰:慎到之道,非生人之行,而至死人之理,适得怪焉。田骈亦然,学于彭蒙,得不教焉。彭蒙之师曰:古之道人,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。其风窗然,恶可而言?常反人,不聚观,而不兔于鱿断。
其所谓道非道,而所言之题不兔于非。彭蒙、田骈、慎到不知道。虽然,槃乎皆尝有闻者也。以本为精,以物为粗,以有积为不足,担然独与神明居。古之道卫有在于是者,关尹、老耻闻其风而悦之。建之以常无有,主之以太一,以濡弱谦下为表,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。关尹曰:在己无居,形物自着。其动若水,其静若镜,其应若响。苗乎若亡,寂乎若清。同焉者和,得焉者失。未尝先人而常随人。老聘曰: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谿;知其白,守其辱,为天下谷。人皆取先,己独取后,曰受天下之垢。人皆取实,己独取虚,无藏也故有余;巖然而有余。其行身也,徐而不费,无为也而笑巧。人皆求福,己独曲全,日苟免于咎。以深为根,以约为纪,日坚则毁矣,锐则挫矣。常宽容于物,不削于人,可谓至极。关尹、老聘乎,古之博大真人哉。寂漠无形,变化无常,死与生与,天地并与,神明往与。芒乎何之,忽乎何适,万物毕罗,莫足以归,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庄周闻其风而悦之。以谬悠之说,荒唐之言,无端崖之辞,时恣纵而不傥,不以骑见之也,以天下为沉浊,不可与庄语,以卮言为曼衍,以重言为真,以寓言为广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,不谴是非,以与世俗处。其书虽瓖璋而连扑无伤也。
其辞虽参差而识诡可观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,上与造物者游,而下与外死生、无终始者为友。其于本也,弘大而辟,深闳而肆;其于宗也,可谓调适而上遂矣。虽然,其应于化解于物也,其理不竭,其来不蜕,芒乎昧乎,未之尽者。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,其道舛驳,其言也不中。历物之意,曰:至大无外,谓之大一;至小无内,谓之小一。无厚,不可积也,其大千里。天与地卑,山与泽平。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。大同而与小同异,此之谓小同异;万物毕同毕异,此之谓大同异。南方无穷而有穷,今日适越而昔来。连环可解也。
我知天下之中央,燕之北越之南是也。泛爱万物,天地一体也。惠施以此为大,观于天下而晓辩者,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:卵有毛;鸡三足;郢有天下;犬可以为羊;马有卵;丁子有尾;火不热;山出口,轮不踞地;目不见;指不至,至不绝;龟长于蛇;矩不方,规不可以为圆;凿不围柄;飞乌之景未尝动也;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;狗非犬;黄马骊牛三;白狗黑;狐驹未常有母;一尺之捶,日取其半,万世不竭。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,终身无穷。桓团、公孙龙辩者之徒,饰人之心,易人之意,能胜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,辩者之囿也。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,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,此其柢也。然惠施之口谈,自以为最贤,曰:天地其壮乎。施存雄而无卫。南方有倚人焉日黄缭,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,风雨雷霆之故。惠施不辞而应,不虑而对,褊为万物说,说而不休,多而无已,犹以为寡,益之以怪。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,是以与众不适也。弱于德,强于物,其涂噢矣。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,其犹一黄一虻之劳者也。其于物也何庸。夫充一尚可日愈,贵道几矣。惠施不能以此自宁,散于万物而不厌,卒以善辩为名。惜乎,惠施之才,驸荡而不得,逐万物而不反,是穷响以声,形与影竞走也,悲夫。
南华真经卷之五竟
#1满天地:原本无,据世德本增。
#2致:原作『养」,据世德本改。
#3自:世德本作『内」。
#4恐:原作『心」据世德本改。
#5亦:原作『下」,据世德本改。
#6长:原作『民」,据世德本改。
#7之:原作『一」,据世德本改。
#8夫:原作『天」,据世德本改。
#9直竿:原作『真年」,据世德本改。
#10破:原作『彼」,据世德本改。
#11参:原作『操」,据世德本改。
#12析:原作『折」,据世德本改。
标签:南华真经(2)
气功学网心语:行善积德以修心,心静心稳再修真,积精累气入玄门,始知我命不由天,气功学,学气功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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